趁着无课,方斐回趟了新发镇。
新发镇不大,街路纵横、人员密集,日头西垂时,正是热闹的时候。
镇上的高级中学处于中心地带,上课铃像生锈的电锯切割死透的尸体,下课铃虽然调子一样,却因特定的含义,倒是能听出点夹在苦逼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欢愉。
下课铃打响时,方斐掏了掏耳朵,两年没听过这么刺耳的声音了,一时还不习惯起来。
靠在马路对面的栅栏上,他看着一张张青春迷茫的脸涌出校园,从乱哄哄一团,到四散在熙攘的人群中,不见了踪迹。人生不过如此,聚了,散;散了,也可能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重新相遇。
方斐觉得自己有当哲人的潜质,就像那日在商场中,他看着欲言又止的秦三,品出了“谁的青春不胡扯、不无知,不乱糟糟”的哲思。
他是有些抗拒想起那天的事的,但张旭尧推着购物车的冷淡背影却不时来扰,乱人心神。那日,秦三捏着方斐的一片衣襟,将他拉到了无人的角落,小声又无奈地嘟囔:“方斐,你对我死心吧,你要是继续对我有那种想法,咱们这关系可就乱透了。”
自两人悄声嘀咕,张旭尧就避嫌似的推着购物车先行离开了,方斐看着他的背影,沉痛地附和:“是啊,真是乱透了。”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秦三想拍拍方斐的肩膀,中途又将手收了回来,“我拿你当儿子,你不能拿我当对象啊。早点收心,你一个人的痛,总好比三个人的……那歌词怎么唱的来着?”
秦三的话句句不着边际,却又句句扎了方斐的心窝子。他抬眼看向秦三,客气礼貌,好声好气地说:“请让开一点可以吗,我真的挺烦的。”
再追上张旭尧,男人一切如常,甚至还冷脸开了句玩笑:“听说你是新一届的校草,连秦三都追不上?”
方斐觉得自己命好苦,垂头丧气:“他不喜欢我这款的。”
张旭尧:“你喜欢秦三那款的?地痞流氓?”
“算……是吧。”
“不错,挺配你港冀大学不良人的身份。”
回忆被面前的喧嚣打断,方斐眸子向学校的侧门一瞥,一辆黑色的普通代步车从专属通道驶出,在狭窄的拐角没怎么减速,转上主路,汇入车流,逐渐远去。
“看清了吗?”一个打扮成熟的漂亮女孩儿凑到方斐身边,并排靠在了栏杆上,“就为这么一眼你等了快一个小时。”
女孩儿是方斐那只“祖宗包”的原主人,两人今天在公交车上偶遇,女孩儿无所事事、散逛胡游,便一路跟着方斐打发时间。
方斐回她:“嗯,看清了。”
“放屁。”女孩儿一嗤,“离那么远,又隔着车流人流,怎么可能看得清。”
方斐笑了一下,仰头迎上夕阳,小镇单调,常日灰蒙蒙的,只有夕阳很美。睫毛上镀了层金,面相极乖又漂亮的青年,在玫瑰色的霞雾中,轻声道:“我就当我看到了。”
“真这么喜欢为什么不追?你又没搞校园恋情,毕业上了大学才喜欢上的,没什么大逆不道的。”
方斐静默了片刻,笑着说:“因为我爸也喜欢。”
“草,确实大逆不道。”
女孩儿没怎么当真,她见惯了嘴里真真假假的人,谁认真谁煞笔,“开什么玩笑。”
方斐看着川流不息的马路,回忆着刚刚车内那个模糊的侧影,声音不急不缓,像讲旁人的八卦:“他是我后爸,怎么开玩笑?”
女孩儿的神色终于郑重了些:“你亲爸也是gay?”
“嗯,苦了一辈子,就觉着这个不错。”
女孩震惊了一会儿,才开口点评:“狗血、虐恋、禁忌拉满,你这剧情有点牛逼了。”
方斐的脊背离开栅栏,站直身体,踩着绿化带边缘窄窄的牙石踉跄地向前走,他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在左右晃动中转过身体说道:“是我介绍他们在一起的,所以我只是npc,一点也不厉害。”
他扬了一下手,与女孩儿作别:“我晚上回家吃饭,你可以在镇上逛一逛。”又郑重地提醒,“镇上就一家酒吧,那个挺帅的老板别招惹,是gay。”
新发镇横纵只有四条街路,路名起的俗,转过经一街,就是经二街。
方斐的家坐落在经二街上,独门小院,面积不大。
街口有杂货店,方斐要了包烟,撕开锡箔纸,抽出两根,目光四下一扫扔进了垃圾箱。
扫码付了钱,烟盒装进衬衫口袋,他顺手解开了喉下两颗扣子,漏出脖子上叠戴的骷髅项链。
巷子不深,做完这些也就走到门口,院门虚掩,只需轻推一把。方斐抬起头,一直低垂的目光平视出去,在看清了院子里的人时,脚下一顿。
不是周末,没有补习的学生到访,院子里冷清,方书玉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温书,他身边有人轻轻打扇,秋末、黄昏,白日里囚住的那点温度都算是馈赠,现在扇风纳凉纯属……
方斐功力不够,后面两个字烂在肚子里都觉得粗俗。他不轻不重地叫了声“爸”,没去看旁边的秦三。
方书玉显然有些惊讶,更多的是紧张,他迅速地拉开了与秦三的距离,起身道:“小斐你怎么回来了,今天没课吗?”
“没课。”方斐将自己的祖宗包放在石桌上,将秦三的那张脸档得严严实实,“爸,不早了,关门上锁吧。”
这是赶人的意思了,秦三在心里轻啧,看来还是对我有意思,在这儿拈酸吃醋呢。
他如今拿方斐当儿子看,也愿意以后爸的身份讨好他:“小斐还没吃晚饭吧?我去买点你爱吃的,咱爷仨晚上整点?”
秦三今年26,因为整个脑子每天只用小拇手指肚那么大个地方,万事不上心,事事不操心,所以面相十分年轻英俊,他如今以“爹”自居,看着就像在演一场极为滑稽的闹剧。
方斐很少有疾声厉色的时候,心中怨念再重,也只说了句:“还不锁门吗?”
方书玉赶紧将秦三往门外推,小声讨饶:“方斐不常回来,求你了,别生事。”
秦三见不得方书玉为难,跨过门槛,回头向方斐嚷嚷:“要不明天中午咱们聚聚?”
回答他的是瞬间合上的大门。
院门上了锁,方书玉转身走到石桌前,坐在了方斐的对面:“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还是我做吧,你做的饭太清淡了。”方斐趴在石桌上,轻声说,“爸,你不是说已经和秦翼说清楚了吗,为什么他还会出现在我们家,你们还一起逛商场?”
方书玉面色一僵,半晌儿后慢慢塌了脊背:“去商场是恰巧遇上的,今天他……”
“骗人。”方斐用指尖碰了碰别在手提包上的校徽,“那天,你们离开商场的时候我都看到了,你不想上他的车,是他硬拉你上去的。”
方书玉轻声一叹,将白皙的面庞埋入掌心:“他赶不走,我……有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方书玉是新发镇上的异类,干净、清雅、斯文,性子淡、脾气好,得人多瞅两眼脸都会红,他自是不会与人恶语相向,而他身上所有的苦楚、磨难也是因此而来。
“爸,可你这样任由秦翼在你身边纠缠,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方斐将石桌上的包移开,直视方书玉的眼睛, “秦翼现在二十几岁,与你差了十几岁,等你老了,不再好看的时候,他还会和你在一起吗?”
“他妈妈是镇上有名的厉害人物,她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和男人在一起,不传宗接代吗?”
这些话方斐在肚子里预演了好多遍,可看到方书玉那张逐渐苍白的脸,还是觉得太伤人了:“最重要的是秦翼是直男,他现在贪图一时新鲜,等新鲜劲儿过了,他就会放弃你。”
“他说……”方书玉的话有点空软,像断了线的气球,无根也没有方向,“他说他已经弯了。”
“弯了?”方斐揩了一把殷红的眼尾,攥紧拳头,将最伤人的话用最快的速度抛出口,“他和你上床,你是不是还得穿裙子戴假发?”
方斐声音颤抖:“爸,他把你当成男人了吗?”
泪水与窘意是一同造访的,方书玉别开脸沉默了很久,直到瞳眸上蒙的那层水汽消了,才应声:“知道了,会很严厉地拒绝他,小斐,晚饭还是我做吧,你休息一下。”
清瘦的男人起身,缓缓向房间走去。
“爸,你别对不起张旭尧,他是……很好的人。”
方斐的鼻音有点重,声音听起来像喃喃自语:“张老师为人正派,工作正经,虽然有点严肃,但也不难相处,他不欺负别人,也不受别人欺负,会把你保护得很好的。”
“最重要的,他是gay。”方斐起身走到方书玉面前,像是在交托珍贵之物,“你不是觉得他很好吗,那就好好待他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事多,晚了点。三万字内,更六休一,周日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