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十二年春,镇北候幺子自边关入京,封为太子侍读。
自南曜皇都南门出,可见远处立着一座巍峨青山,名为见君山,传闻是开国皇帝与高僧初遇之地。高僧一眼看出太祖帝王相,助当时被追杀的太祖躲过追捕,准备盘缠送其离开。
太祖登基后感念高僧恩情,然高僧已经坐化,破落的小庙内只剩下几个弟子。他便重建见君山上的小庙,赐名护国寺,寺内历任主持为护国大师,护持南曜国运。
见君山虽看着近,然而从京城骑马过去需要一个时辰左右,越靠近山体便越发觉见君山之大,植被茂盛,从山下至山顶走路少说得半个时辰。
山道狭窄,兼之太祖命令,为了体现心诚,不论身份尊卑,时人都是步行上山。尽管有如此要求,护国寺香火旺盛,山下停满马车,绕山小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
一上山头,便见一座红墙黑瓦的古朴庄重大庙立在上头,占地面积极大。前门供香客入内,络绎不绝。绕过回廊,便是行人禁止入内的后院,院内住着僧侣,清静中偶尔能听到前边香客的动静。
一个小小身影从僧侣出入的后院门口窜进来,避开院中集体诵经的僧人,在香火气息里灵活摸到主持院中。
他鬼鬼祟祟摸到窗边,听见屋内谈话声,本来想推开窗的手按在框边,,似是没料到主持房内有人。犹豫间,却听到房中一人喊另一人“皇后娘娘”,本欲推开窗的手连忙缩了回来,琥珀色的眼眸骤缩。
柏若风想,怎么这么不巧,撞上妃嫔来找那老秃驴?
他剑眉皱起,闷闷不乐地抠了两下腰间的麻绳。入京第二天,他便甩了护卫,自己带了作案工具从京中骑马来到护国寺,想要找明空大师要个说法。
十三年前,镇北侯府喜迎来小少爷。与府内众人的欣喜相比,睁眼发现自己变成个小婴儿的柏若风一时惊恐不已,怀疑这是一场针对他的过分真实的恶作剧。他被裹在温暖的襁褓中动弹不得,张嘴就是哭声不止,哭着哭着差点把自己呛死。
当时这个古怪的和尚忽然上门,镇北候府上下以礼待之。柏若风一看就知道这和尚身份不凡。对方开口就说他天生凤命,需要好生照看,建议早些送进京城。
这胡言乱语的疯子!柏若风笃定地想,正常人才不会信。
可镇北候夫妇真的信了,彼时他还小,被放到一边,镇北候夫妇商量时没有避着婴儿,他才知道缘由。
一是前朝就有男后,并不稀奇,本朝民风开放,不得不说有这个可能。二来,也是最最最重要的一个缘由:明空大师身为护国寺主持,又是当年无名高僧一脉传人,定不会有害大曜,他的预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柏若风听懂了,就因为明空身份尊贵,所以说什么都有人信。
想通了的镇北候夫妇看着还是婴儿的他眼神复杂,找了一堆大夫来看了又看,查了又查,才确定他的确是个男娃。
纵使性格再好,知道些廉耻的成年人都受不得这份辱。柏若风恼羞成怒地捏着拳头,脑海里已经把明空给锤成肉饼。
岁数稍长,他这辈子的爹娘就开始筹谋教他些什么。他的大哥,柏云起,从小就跟着爹和其他副将学骑马弓箭武功,一看便知是奔着培养下一任镇北将军去的。
他看着那玄之又玄的武功身法,十分好奇,正是期待不已的时候。没想到到他身上,镇北候夫妇愁到头发都掉了,最后也不知商量出什么,给他请了一堆老师,教音乐的,教书画的,教舞蹈的,还有专门教皇宫礼仪的嬷嬷。
柏若风仰着头和眼前的容嬷嬷对视一番,险些把换牙期的乳牙都给咬碎了。
他把这一切都算在了明空、呸,老秃驴身上!
柏若风当然没学那些诗词舞蹈音乐,他从会说话会跑步开始就身体力行诠释着叛逆,技能全点在了武艺上,天天把长枪耍的虎虎生风,对准稻草人就是猛扎狠扎,勤学苦练,就盼着哪天带刀千里迢迢奔去京城找老秃驴问个清楚,要人把那荒谬言论吞回肚子。
十三年过去,不知明空大师是否和皇帝说了什么,镇北候府迎来圣旨,指名道姓要求把柏若风送入京城,给十四岁的太子殿下做伴读。
此刻明空大师屋内有客,那他等会再来也是可以的。他已经带着疑惑不解等了十三年,也不介意再多等几炷香时间。柏若风蹙着眉直起身,刚要走院门去前边看看,却听到脚步声匆匆往这边而来。
他左右看了看,院内不大,只有几丛矮草。脚步声将近,眼看就要进门,他灵活翻出红墙,跳出了寺庙外。
寺庙外就是树林,林中一条崎岖小路通往山下,是和尚们上下山的地方。柏若风信手折了根长草,晃着在树林外徘徊。
春日阳光明媚,晒在衣服上暖洋洋的。和尚们都在上早课,后院很是僻静,尤其是掉红漆的后门附近,他徘徊时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自己缓慢的脚步声。
忽然,小动物在草地上跳动时踩响枯枝烂叶的声音传入百无聊赖的人耳中,柏若风停住脚步,认真倾耳细听一阵,澄澈的眸中便亮起光来,唇角微勾。
他在边关常跟随长辈打猎,耳聪目明,这点声响逃不过他。仿若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柏若风转了方向,寻着声音迅速追入树林。
果不其然,入了树林几十米,他看到一个白团子绕着树换来转去。本以为是兔子,然而他走近了,却发现这‘兔子’身上有一些不太明显的黑纹,嗷嗷叫着。
柏若风立刻意识到这不是白兔,而更像是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的幼崽。
树林里怎么会有猫科动物?柏若风牢牢盯着那白团子,好奇心前所未有膨胀。他迅速往前跑了几步,就在即将揭开谜底的时候,一脚踏空,整个地面都塌陷下去,连带着他整个人摔在了坑底。
“咳咳咳!”摔坐在坑底的柏若风用手扇着面前的灰尘。尘埃散去,他条件反射往头上看,却对上了树上某个人的视线。
那人年龄不大,看着和如今的他差不多,正饶有兴致坐在被白团子扒拉的树上,抱臂看着坑底的柏若风,背着光,神情看不大分明。
柏若风扶着腰起身,拍了拍衣上灰尘,打量四周土坑,方方正正的一个坑,底下铺着些干草,显然是人为。
还好下边不是捕兽夹,而是干草,高度也摔不死人。柏若风心快速跳了一下,即便庆幸,这个意外也的确够叫他心惊胆战,以至于身上还有些发软。他仰头再向那人看去。见那人四肢并用从树上下来,没了身影。
不会走了吧?柏若风忍不住喊了声,“喂——”
坑上冒出那人的前半身,是个少年郎,五官深邃,凤眼如渊,带着隐约的傲气,俯视着坑底的人。他一席锦袍,想来出身非富即贵,敞开的外裳里兜着只嗷嗷叫的白团。
这会儿离得近,终于看清了白团子的模样。柏若风瞳孔骤缩,这竟是只白虎!
哪家的公子哥,还能拿小白虎当宠物养着玩?
“这白虎是你养的?”柏若风没忍住,问了句有些多余的话。
少年没吭声,柏若风又说,“这坑是你挖的吗?护国寺人来人往的,你好端端在人后山挖个坑算怎么回事?伤了人怎么办?”说到后边,被误伤的人显然带了几分怒气,“快把我拉上去。”
“你这人好生无礼。”少年把小白虎脑袋按回怀里去,“瞧你鬼鬼祟祟在后院徘徊,就不像是好人。”他抬了抬下巴,“何况这坑是我拿来捉捕猎物的,谁让你瞧上我的宠物,自己掉了下去?我还没怪你弄坏我的布置。”
这是个什么歪理?柏若风忍不住回道,“你也知道这是后院!还故意把自己宠物丢在树下诱兽,一个靠近寺庙的树林哪来的猎物给你捉?你这坑挖来到底是捕兽还是害人的?”
少年蹲在坑边懒懒打了个哈欠,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年纪不大,说教倒是和夫子一般,管的还挺多。”
端的是目中无人,我行我素之态。
“你!”柏若风捏了捏拳头,瞪着少年,几乎忍不住想脱口而出骂这狂妄之人。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孩,养出这么个臭脾气,一看就是没有经过社会的毒打。
他忍了又忍,告诉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奔四十的人了,就不要和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计较。“我不和你理论。你把我拉上去,且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不然待我自己上去,定要你后悔。”
阳光透过树叶,光斑落在二人身上。
在这僻静人少处,少年起身,“哼,敢威胁我?很好,那你就在坑底呆到有人来吧。”他说着转身欲走。
身后传来喊声,“混蛋!我数三声,三……”
少年置之不理。
“二!”
小白虎软软叫了声,少年摸了摸它脑袋,满不在乎,“怕什么,他能拿我如何?”
“一!”
顶端绑着短刀的麻绳从后面刺来,少年闻声迅速侧身躲开短刀。没料到短刀刺入树身,他诧然转身,便见一抹身影拽着绳子翩然飞出浅坑,一手拽着麻绳,一手朝他攻来。
好快!少年眉间惊讶转为好战之意,不管不顾迎了上去。然而此人身法迅猛利索,远在他之上,几招间,向来只在练武场接受夸赞的少年论速度、论力道都处于下风。
他意识到这回踢到铁板,避开对方一掌,就想逃离。
可这时的局势已不由他选择,后领被一股大力拉扯,脚步不稳间,他看到了一抹身影从身边滑过。
错过时,那人抬眼看他,眸色清浅如蜜,眼尾垂而翘,唇角含笑,却带着抹冷意。
隔着一个拳头的近距离,少年愣了片刻,回过神已经被人用麻绳捆得严实,连带着他怀里的小白虎都被绳索捆在在他胸前,露出个脑袋嗷嗷叫着挣扎。
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少年狠狠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模样牢牢记住,咬牙切齿,“你是谁?报上名来!”
“不担心自己的处境,还有心思报仇?”柏若风好整以暇把人牢牢绑住,保证他自己挣扎不出来。
在少年逐渐变得恐慌的面容上,他揉了揉拳头,学着少年方才的语气和歪理道,“这绳子,原是给明空大师准备的。我坏了你的陷阱,你也用了我的绳子,我们两清了。哦不对,你害我摔进陷阱里,那我也得让你疼疼对吧?”
柏若风拽着绳子把他扯到坑边,瞥了眼那坑,确定摔不死人。少年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劣势,往后退了一步,“你要作甚!你敢伤我我不会放过你的……啊!”
柏若风一脚以牙还牙把被绑得严严实实的人踹进浅坑里。
坠落感把少年吓得心惊肉跳,摔在坑底的少年挣扎着爬起来,狼狈不堪在坑底不断蹦跶,试图跳出坑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走远。
“你到底是谁!告诉我你的名字!名字!”坑底只剩一片蓝天,完全看不到柏若风身影了,少年不死心地叫道,“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气势汹汹里伴随着一阵小白虎的嗷嗷声。
听着那气急败坏的声音,柏若风心情极好,哼着小曲顺着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