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间, 预想中扑在方宥丞背上的场景没出现,反倒误打误撞把人压在了地上。柏若风倒吸一口冷气,抬手压着方宥丞肩膀借力坐起, 尴尬地摸摸自己撞疼的鼻子。
方宥丞本能地用双肘撑起上身,不用铜镜他都知道额头肯定红了。
一仰躺一跪坐的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你做什么?!”
起初,方宥丞脑子还有些懵, 但他看着柏若风脸上隐约的尴尬, 兼之对方眼神的闪躲。沉默几息,方宥丞很容易就猜出了对方原本的打算。
顿时忍俊不禁, 唇角的弧度上扬了又努力下压,胸膛上下起伏,憋笑憋得难受的紧。
“你……”方宥丞努力压下唇角的弧度。想说柏若风行事怎么这般莽撞, 又心生不忍。转念一想,既然故意使坏送上门来,那他总不能就这样把人放了。
方宥丞故意误解道:“投怀送抱?柏公子是在对我撒娇吗?”
话里话外的调侃显露无疑,柏若风听得寒毛直竖, 嘴比脑子快, 迅速回嘴:“你才撒娇!”
话音刚落,看到方宥丞捂唇忍笑, 忍得身体颤抖的模样。柏若风轻啧一声,后知后觉自己着了道。
方宥丞明显是玩笑话, 在故意逗他。
然而他这么一否认,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玩笑成了‘事实’。
“有什么好笑的?”柏若风眸色一暗, 颇有些恼火地拉开他挡脸的右手,果不其然看见方宥丞满面的笑意。
方宥丞半分没收敛, 用微哑的声线毫不客气取笑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能想到这招?”
柏若风眉毛皱起,面容严肃正经里带着几分委屈,他执拗地想看清对方神情,便强硬地把掌间的手腕摁到身侧地上,两人间便再无障碍。
柏若风盯着毫无挣扎的方宥丞面容一阵,似在观察。等方宥丞笑完了,方才声调微扬地解释:“因为想逗你开心啊。”
他态度坦荡,就像在问对方喜不喜欢自己送的礼物一样寻常。
峰回路转,如此一来,倒显得方宥丞方才的取笑像是‘恩将仇报’了。
本是调笑对方幼稚的方宥丞与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对视,唇边的弧度渐渐消下去了。
只是想让他开心……吗?
人都有七情六欲。身在凡尘的囚笼中,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或者他人的爱恨嗔痴。
总有些人哪怕看破了喜怒哀乐,却仍能拥有带给别人温暖的通透玲珑心。方宥丞仰看着柏若风的脸,嗓子仿佛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方宥丞动了动唇,柏若风静静等着他。
仿佛被柏若风视线烫到般,方宥丞偏开了头,心里挣扎一番,学着柏若风的直白,低声道:“行了。有你在这,我怎么可能不开心?”
得到这么一句话,柏若风笑开来,心里就像下棋时被人让了一步,既有快活,亦有想变本加厉试探对方底线的跃跃欲试。
他不信任般凑近了,再次追问:“是吗?”
待得到方宥丞的无奈颔首后,他才松开方宥丞的右手。
眼看柏若风作势要起身,隐约感觉被逼问了一遭的方宥丞松了口气,正要撑着地面随之起来。
却没想到柏若风忽又弯下腰来,按着他肩膀低头垂眸,唤道:“阿丞。”
温暖柔软的气息覆上额间,方宥丞瞳孔骤缩,清楚感觉到红了的额间被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柏若风向来随性,他心里高兴,想这样做,便这样做了。但难得见到方宥丞怔住的模样,心里的愉悦有增无减。
“嗯?”柏若风单手勾起方宥丞下巴,迫使这人仰面看向自己。在方宥丞黑瞳中,柏若风看见自己满是笑意的浅眸,或许还带着些毫不遮掩的好奇与恶劣,像是在说:你怎么那么容易被惑住?
其实柏若风本该停手了,只是他惯会得寸进尺。体温偏低的指尖顺着下颌线下滑,眸色微黯——同为男人,他当然知道哪里最容易被撩拨。
他带着几分探究看着方宥丞滚动的喉结。
柏若风抬手摩挲了两下。
在方宥丞将要抬手拉住他,开口说话时,玩够了的柏若风却起身离开,冷风灌入两人间,冲淡了原本的温度。
柏若风慢条斯理拍去衣上浮尘,茶棕色的眼眸轻飘飘往下一掠,扫过方宥丞伸出的手,用同样的句式和语气,回敬了他一句:“方公子是在对我撒娇吗?”
撒娇?方宥丞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暗道柏若风天天念叨他是小气鬼,殊不知人是会近墨者黑的,看看这‘报复’的小伎俩,多忍一炷香都算长本事了。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伸出去的手,掌尖却在半空被握住了。柏若风的体温比起他的低,凉软的棉絮般轻牵着他。
方宥丞听得柏若风问道:“起得来吗?”
方宥丞摸着自己微痒的脖子,他再傻都听出这家伙的挑衅了。前脚说他撒娇,后脚问他起不起得来。他转了转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当然。”
方宥丞反手牵住柏若风,试图把人拽下来。
这回,柏若风像猜到他的心思般,下盘稳健。方宥丞这一拽,竟没能拽得动。
方宥丞眼神奇怪地看了他几眼。
柏若风心虚地偏了下头,又微微笑着正对着他,神情仿佛在问:怎么了?
方宥丞被这家伙给气笑了,也不再和装傻的人较劲,索性一把借力站起来。相交的手掌分开时,他轻拍了下柏若风手背一下,示意皮实的对方收敛些。
被背对着的柏若风从他身侧探出个脑袋,刚想贱嗖嗖去问人是不是生气了。没想到方宥丞转身就用力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来得快且迅速,柏若风还没反应过来,方宥丞就松开了手,剑眉微扬:“扯平了。”
扯平了?扯平什么?柏若风皱了皱眉头,半晌才回想起来,他盯着方宥丞,磨了磨牙,瞧着是在寻思从哪里‘下口’。
方宥丞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眉眼含笑,捏了捏柏若风瘦削的脸颊,硬是给捏出一块肉来。
以前两人比武,他是断不会轻易认输的。只是现在较之往常,少了争锋相对的胜负欲,只剩满心柔软,他用和以前相差不大的话道:“好吧,我认输。”
话里的让步非但没让柏若风舒坦,反而更激起柏若风逆反的心理。柏若风笑了,明晃晃露出唇间虎牙,唇红齿白。他侧头,冲方宥丞敢捏他脸的手一口咬去。
方宥丞倒吸一口冷气,迅速抽回手甩了甩。虎口上还残留着痕迹,大拇指根部又添了新的一口牙印。方宥丞哭笑不得:“你属狗的吗?”
柏若风回道:“狗亲你,你还挺享受的。”
无法反驳的方宥丞:……
柏若风看着眼前人欲言又止的神色,难得见方宥丞吃瘪,心情格外地好,要是有尾巴,准翘天上去了。他捧腹大笑,爽朗的笑声一阵阵缭绕着方宥丞,不知不觉间,方宥丞面色放松。
待笑够了,柏若风抬手,肘尖搭着方宥丞肩膀,站没站相,吹了个弯弯绕绕的哨子。
方宥丞见他这吊儿郎当的模样,认命般叹了口气,唇间却分明含笑,“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柏若风装不懂,反问:“这话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方宥丞举双手投降:“夸!肯定是夸的。”
远处拎着工具的唐言听着后面没动静了,转身观察了下,才踩着枯枝落叶走过来。
他故意踩重的脚步声引起二人注意,柏若风站直了,没再靠着方宥丞。唐言道:“侯爷,属下找了几把铲子。”
方宥丞背手而立,盯着他手上的工具,眉头慢慢皱起。
一片有些凝滞的氛围中,柏若风率先打破安静,他揽过方宥丞肩膀,朝欧阳闲方向扬了扬下巴,“走呗,来都来了,一起去帮个忙。”
方宥丞嗤笑一声,颇为不屑,约莫着想说‘帮什么忙’、‘凭什么他要帮那人忙’之类的话,但在柏若风似乎看透一切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柏若风拉着方宥丞过去。
背对着他们的欧阳闲听见脚步声,才回过神,匆忙从地上起来。
柏若风往地上一看,墓前湿润,带着隐约的酒气,他视线不着痕迹滑过欧阳闲腰间的葫芦,想不到此人还挺有心。“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欧阳闲拱手向柏若风道谢后,抬起一双泛红的眼,冷静道:“我想找辆马车,带父亲回家。只是……我竟不知他成了亲。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知道这位夫人的亲人愿不愿意。”
毕竟山高路远,此去一别,对方想祭拜也不容易了。
“也许我得去趟段府。”欧阳闲思索一二,面色犹豫看了眼那座合墓,顿了顿,回想自己前不久对段轻章所作所为,现在一想到自己还得找上门去,就觉得头疼得厉害,“侯爷有何高见?”
“不必了。”微哑的男声响起。
欧阳闲抬眼望去,见柏若风没有开口,与之并行的陌生黑衣男子倒是发话了。
方宥丞盯着那墓碑,没有看欧阳闲,声音沉沉,“她亲人同意了,你可以带她走。但是有一个要求。”
欧阳闲不是蠢人,闻言,他眸中闪过异色,刚要开口询问方宥丞身份,却见边上的柏若风朝他几不可闻地摇了下头。
于是喉间的询问便识相地咽了下去,他道:“什么要求?”
方宥丞停顿了许久,树林风声瑟瑟,阳光愈演愈烈,落在几人身上,却照不亮他身上的黑衣。方宥丞眸光晦暗不明,他声音仿若从喉间挤出来般,尤为艰涩道:“让她上你们族谱,让他们……夫妻合墓。”
她想要自由,他便给她自由。
生前不能同床,死后却能同眠,是他为人子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只是这座孤城,无论是喜是恶,他能留下的人或物,越来越少了。方宥丞闭了闭眼,听到了欧阳闲的许诺。
那一句许诺,就好像无形中又把一件东西从他身边夺去。方宥丞心里空落落得难受。
边上,柏若风若有所觉,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方宥丞,
唐言借来的铲子终归没用上,迁坟并不是几把铲子就能解决的,何况清泉山庄离京城距离不短。欧阳闲立刻着手去准备迁坟事宜,有方宥丞给他暗中大行方便,一切都很顺利。约莫明后天就能启程离京。
下山后,方宥丞从胸中吐出一口烦闷的浊气。他利落翻身上马,打算回宫。身旁的柏若风忽然夺过他手中的缰绳,问:“阿丞,想不想喝酒?”
方宥丞有些莫名,毕竟柏若风最爱喝茶,对酒谈不上喜欢,会主动约他喝酒并不合常理。他垂眼看向柏若风,在触及对方面上那抹担忧和关心后,拒绝的话语便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去哪?”方宥丞道,“醉仙楼?”
柏若风点点头,又摇摇头,“酒楼人多口杂,还是去我家吧。”
几人在天黑前赶回京城,于城门口分开。
柏若风不是个爱酒的,镇北侯府内没多少酒。在路过市集时,他便想在路边随便买几坛,被看见了的方宥丞拦住。
想到最后喝的人还是自己。方宥丞无奈地揉了揉鼻根,索性让唐言拿了令牌,去宫里挑几壶好酒过来。
柏若风嘱咐道:“拿陈年老酒,多拿几样,能拿多少拿多少。”
唐言悄悄看了眼方宥丞,直到方宥丞点头才奉命离去。
两人下了马,牵着马匹往镇北侯府走去。方宥丞侧身看向柏若风,开玩笑道:“你这是打什么主意?想灌我?”
没成想柏若风很干脆地一颔首,承认了,毕竟一醉解千愁。
然而他知道方宥丞绝不愿意被人看穿心事,于是笑了笑,一副心血来潮的模样,摊手漫不经心道:“阿丞总说自己千杯不醉。不过在我看来,世上哪有什么千杯不醉,喝的酒度数不够高罢了。”
方宥丞来了兴致,抱臂看向柏若风,“哦?你打算和我比?”
“那不行。”柏若风连忙拒绝,他讨厌这种会让人丧失理智的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喝酒,吐得要死要活的。”
方宥丞不解,还有点独自喝酒的不爽:“啧,不是你约我喝酒吗?”
柏若风短暂沉默了一下,在方宥丞逐渐危险的眼神里,灵机一动,合掌笑道:“我可以以茶代酒啊!”
说话间,已经走到侯府门口。下人们出来牵走了马匹。
一路无话。
行至庭院,柏若风吩咐元伯去准备几样小菜。
方宥丞正看着夜空出神,院门关门声惊醒了他。他走至柏若风身后,见人正在熟练地烫茶盏。
院中无人说话,夜色朦胧,便有了不真实感。方宥丞极不喜欢这种虚无的感觉,好像下一瞬柏若风也会像先皇后一样默不作声地在他生活里消失。
盯着那红衣背影一阵,方宥丞走上前去,伸出手,接住柏若风身后垂下的长发。
冰冰凉凉的发丝流水般泻过指缝,方宥丞如梦初醒,恶劣地扯了扯柏若风的长发。果不其然,吃痛的柏若风放下手中茶具,恼怒地转过头去,斥道:“你自己没头发吗?想打架了是不是?”
看着眼前鲜活的人,方宥丞勾了勾唇,心满意足道:“活的。”
柏若风疑惑,随即联想到今日上山的事情,那股子怒气便荡然无存。他拍开方宥丞的爪子,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看桌上茶具,老神在在道:“罚你给我泡茶。”
“泡不好怎么办?”方宥丞没推拒,掀开前襟,正襟危坐在他对面。
柏若风知道方宥丞茶艺,因此很清楚这是对方在故意逗弄他。柏若风抬了抬眼皮,毫不客气道:“泡不好,就把你头发全剃了。”
方宥丞道:“那我上朝会很丑,连冕旒都戴不稳。”
柏若风道:“拜托!上朝的时候哪个大臣敢抬头看你?”
方宥丞很自然回了一句:“你啊。我自己看不到,所以被丑到眼睛的只有你了。”
就在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斗嘴间,边上传来熟悉的呼噜声。
黑暗里,一只身躯庞大的白虎从廊边上冒出,冲好久不见的两个主子低低地叫着。
柏若风看过去,立时认出这只白虎来。
他眼睛一亮,招手道:“小花?快过来。”
原是晨间柏若风带欧阳闲出去的时候。方宥丞已经应昨日的约定,派人把白虎送过来陪柏月盈了。
柏月盈刚歇下,这只精力充沛的大猫就在自己熟悉的府邸内游荡,晃来了柏若风院子。
柏若风撸了几下毛茸茸,却发现了不对劲。他摸着白虎光滑的皮毛,瘦削的白虎趴在他腿边,从鼻腔懒洋洋地喷出暖气。
“你虐待它了吗?怎么感觉皮毛不如以前了。”
方宥丞抬起茶盏,垂眼看着白虎,沉默须臾,无悲无喜道:“若风,老虎的寿命比我们短得多。它将步入暮年,一切都在衰退,就算照顾得再好,都抹不掉这个事实。”
小花老了?怎么这么快,他分明记得小花刚被送到曜国的时候,还是只奶声奶气的小毛团。柏若风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愣愣抬眼看向对面。
他眼中的方宥丞还是初遇时候的模样,张扬跋扈,专横霸道。但是一晃眼,对面喜怒难辨、神情威严的黑衣男子又是谁?
“你的时间像是停滞的,从年少初遇到如今,性情似乎一直没怎么变。”方宥丞沉重道,“但是不管是小花,还是我,这个世界一直在向前。”
柏若风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言的悲哀,他收回抚摸白虎的手,添了新茶,一杯接着一杯,灌入喉中。
他勉力勾了勾唇,努力掀起一抹笑,一如既往藏起不好的有待消化的情绪,面上只余下一派明月清风的豁达洒脱,“是吗?没关系,人是要活在当下的。至少现在,我们还能坐在一块对酌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