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欧阳闲接下来的话表明事情并不如柏若风所想。
欧阳游出身于清泉山庄。
遥想清泉山庄在数十年以前不过是个铁匠铺子, 农具家具武器什么和铁沾边的都卖。
时因北越与南曜间的战争,铁匠铺子卖刀剑戟枪等兵器发了财,才盘下清泉山起了个庄园, 名为清泉山庄。
清泉山庄的生意越做越大,山庄内急缺人手。最初的清泉山庄庄主收留了很多因为战争而失去庇护的孤儿,既是义子义女,也是传承铸造手艺的徒弟, 随他姓欧阳。
兄弟姐妹论年龄排辈, 齐心协力经营着清泉山庄,清泉山庄的名气便越发大了, 武器不仅供给官家,还供给武林世家,收养孤儿的善举亦延续下来。
欧阳游成年后便离开清泉山庄, 独身游历,云游四海,偶尔年节才会回山庄与兄弟姐妹们一聚。
他最后一次回清泉山庄时,带回了还在襁褓中就被人丢弃的婴儿, 取名为欧阳闲, 作为自己的养子。
但在这之后,他便杳无音信。
山庄内部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 欧阳闲在山庄内以欧阳游儿子的身份平安顺遂长大,生活环境简单的他除了每日铸造兵器, 并没有思考过未来要如何如何。
直到他弱冠那年,伯伯们问他:“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山庄内分工明确, 有一心做铸造师的, 有专门负责谈生意的,也有出外运货物的……他们的本意是想询问欧阳闲心仪的方向。
他们亦知道, 以欧阳闲的喜好,多半会选择做铸造师。
然而欧阳闲苦思冥想了几天,最后却给出一个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答案:“我想去寻我的父亲,不管他最后是生是死,我都想见他一面。”
想知道这个给予他新生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没有再回来。
在失踪前,欧阳游经常会给山庄内寄信报平安。
顺着他走过的路走一遍,总能找到些痕迹。于是欧阳闲便拿着那些发黄变脆的信件,离开了清泉山庄,寻找那个人在世上留下的踪迹。
最后一站,也是最后一封信寄出的位置,就是在这座长安城里。
当年的段丞相段公良为了把妹妹嫁给皇帝,掩盖妹妹与欧阳游的私情,处置了不少人。然而欧阳闲依旧捕捉到了一丝半点的线索。
只凭这些线索,他几乎可以判定欧阳游没能离开京城的真相。
作为杀人凶手段公良儿子的段轻章并不无辜,这便是欧阳闲数次出入丞相府找寻线索,并且对段轻章有杀意的原因。
这世上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人虽如蝼蚁,命如草芥,然所做之事往往能影响甚广。欧阳游不过是个再普通的凡人,生前的善举,却能在多年后让一个年轻人跋山涉水而来。
“这么说,几年前于北疆遇到你的时候,你就是在寻他吗。”柏若风的问话里并没有多少疑惑,他遗憾地叹息道,“若是当时你和我多谈两句……”
思及这种可能性,柏若风本欲出口的话却顿住了。
面对欧阳闲疑惑的眼神,柏若风没有说下去,而是摇摇头,微微一笑:“或许是天意。”
如果当时他知道欧阳闲要找的人,肯定会直接告之以详情。但这样以来,坠下崖底的柏月盈便不会遇到欧阳闲,也不会被救治了。
“你应该知道未出阁前的段皇后曾与令尊有交情。”柏若风背手而立,他看着欧阳闲紧张的面容,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干脆三言两语把残酷的事情说清,“当年的段公良段丞相杀害了令尊,段皇后给他收了尸,但不在段府内。”
“前些年段公良已经死了,你的仇人早已离世。”柏若风忍不住道,“至于段轻章那个倒霉鬼并不知道这些。所以你找他无济于事,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那他尸体在何处!”眼看寻觅数年的消息就在眼前,激动的欧阳闲向前一步,抓住了柏若风衣襟,面容急切。
与之相对的,是始终平静到近乎有点冷漠的柏若风。柏若风拍开他的手,打量着他,沉吟一阵,背手而立,“这样吧。你先发誓,不会伤及无辜之人。”
面对欧阳闲的怒目而视,柏若风无辜一摊手,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只是他人所托之人,不敢有失。”
欧阳闲对他话中所言并不全信,因此并不马上起誓,而是试探道:“只是发誓?若我不守诺言,侯爷岂非害了好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欧阳公子救过小妹,我愿意信你。”柏若风笑得明媚,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如面上单纯,“若欧阳公子负了我兄妹二人的信任,倾尽镇北侯全府之力,必然送公子下去向段轻章道歉。”
欧阳闲与之对视,看清了柏若风的笑不达眼底,那双瞳眸若浸在冷泉下的黄玉石,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所谓的信任,不如说更像是绝对武力下的底气。镇北军数万人,如何拿捏不了一个小小的清泉山庄?
欧阳闲心知自己的试探是走岔路了。好在这位侯爷似乎并没有恶意,他只是防止他把段公良的仇算到段轻章身上。
欧阳闲苦笑一声,退了一步,抬指发誓,“我以性命起誓,此行只为了父亲回去,必不会伤及无辜之人。”他看向柏若风,“侯爷能放心了吗?可否告知我父亲所在?”
“当然。”柏若风颔首。他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现在时间很晚了,我累了。那位置特殊,晚上不便去,明天我再领你前去如何?”
为什么不现在去?欧阳闲心急如焚,然他有求于人,看着柏若风揉捏着鼻根,似乎很是疲惫的模样,识相地忍下了涌到喉头的追问,捏紧了拳头,抬臂拱手道:“草民谢过侯爷。”
柏若风回了房间,喊来唐言,在对方耳边交待一二,看着他身形利索地朝皇宫而去。
柏若风把玩着腰间那枚羊脂白玉,撑着下巴琢磨着方宥丞可能会有的反应。
“应该不会气得要当场砍了欧阳闲吧?”想到这种很大的可能性,柏若风敲了敲脑门,有些头疼了。
先前不知欧阳游出身,把人当孤家寡人埋在荒野。前些年方宥丞还和他一同亲手把段皇后与之合葬了。
欧阳闲要带欧阳游走,四舍五入就是挖了方宥丞母亲的坟!
方宥丞这人什么都藏心底。看着对段皇后没什么感情,但柏若风觉得,他心底实则还是对血缘相连的母亲有几分依恋的。
柏若风没有立刻带欧阳闲去,便是出于这一层顾虑。若不提前告诉方宥丞,动了先皇后的墓,欧阳闲肯定没法活着出京。
次日早上,柏若风洗漱完出门,便遇上了守在门口的唐言。他眼光微闪,刚要询问,唐言主动道:“侯爷,主子说他知道了。”
“知道了?”柏若风扬眉,略显疑惑,他问,“‘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你把他原话给我说说。”
唐言为难道:“主子的原话就是,‘我知道了’。”
这还真是个别扭鬼。柏若风笑出声来,想了想,点头:“嗯……好吧,我大概懂了。”
现在迷茫的人变成了唐言。他挠了挠头,实在不懂两人打什么哑谜,索性不去思考那么多。
欧阳闲已经在院子里精神奕奕等着了。
柏若风见他眼下青黑,应该是昨晚是没睡好。“你会骑马吗?”柏若风贴心询问着。
欧阳闲道:“会。”
柏若风便让唐言去牵三匹马过来,转而对欧阳闲道:“知道见君山上有名的护国寺吗?你要寻的人就在那里。”
从皇都南门而出,驭马而行约一个时辰,能看见一座高大巍峨的青山,在群山间若鹤立鸡群般显眼。
山前不少人前来求佛,山下停满了车马。柏若风领着人绕到后山处,离了喧嚣,取幽径拾级而上。
正是四五月交替间,气候温暖湿润的见君山上的树木新陈代谢,落叶哗啦啦地被春风卷下,春景却似深秋。
几人行至山顶,于漫天飘零的叶子间偶一抬头,便能看到红墙黑瓦的护国寺。
欧阳闲大跨步走在柏若风前头,他率先去到后门,就要敲门而入。手指即将触碰到门时,他却犹豫了。
其实他并没有见过欧阳游,仅存的印象都来自于他人口述的回忆。此人对他恩重如山,给了他生命的新生,却客死异乡。他执意寻踪,不过是为了来送这人最后一程,圆了这份情义。
“欧阳公子。”身后的柏若风唤了他一声。
欧阳闲条件反射回过头,便看到柏若风立在树林僻静间。阳光洒了红衣男子满身,映得他琉璃似的眼瞳带了几分悲悯。
柏若风垂眼看向身侧处,那里有一座被野草掩埋的小包,“你要找的人,在这里。”
一座被荒草挡住的墓碑无声无息地立在那里,与内心复杂的欧阳闲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欧阳闲立在原地好一阵子,方才收敛起面上的惊诧。他步伐沉重走过去,拨开齐腰荒草,看清了小土包的模样。
是座合墓,碑上写着:侠士欧阳游配妻段氏之墓。
柏若风看他出神的模样,料想当是有话想说,便贴心地带着唐言走远了。他特意在林间绕了两圈,环视周围,果不其然寻到一抹黑色的衣角。
看来他没猜错。柏若风勾了勾唇,打发唐言去庙里给欧阳闲借工具,自己则摩拳擦掌静悄悄向黑衣男子走过去。
方宥丞正凝视远处的坟墓,对身后的动静毫无所觉。
柏若风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能看到欧阳闲朝坟墓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柏若风的视线收回来,探究地绕了方宥丞几圈。以他的角度,看不到方宥丞的脸,自然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然柏若风觉得方宥丞约莫是不太开心的。
他不想看到方宥丞不开心的样子。
盯着背对着他的宽阔背影,柏若风忽然起了使坏的心思。
以这个距离来说,他完全可以跑过去扑方宥丞背上勾人脖子,把人吓一跳。
然后他再说些打岔的玩笑话,就能顺理成章把方宥丞的注意力从先皇后的回忆里转开了。
柏若风略微得意地扬了扬眉,如迅捷猎豹,盯紧猎物后便不再隐匿行踪,在方宥丞反应过来前迅速冲了过去,一举跳起扑过去——
可是事实似乎不如想象那般顺利。
动静惊动了方宥丞,方宥丞警惕地绷紧全身肌肉迅速转身,握紧腰间的剑柄作势抽出对敌。
然在看见扑过来的柏若风那一刻,他瞳孔骤缩,立刻松开了手上的剑把。
柏若风没想到方宥丞会转身,方宥丞没想到柏若风会搞突袭。
‘嘭’的一声,阴差阳错间两人撞了个准,磕红了鼻尖和额头,脑门都在发颤。方宥丞在短暂的眩晕里分不清天地何处,踩不稳脚下土地,被柏若风仰面扑倒在满是落叶的地面,压了一地的嘎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