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宥丞又梦到了少年时长乐宫的那场火。
那场火疯狂吞噬着每一根可以触碰到的梁柱, 把世界染得通红。他在烈火中奔跑,黑烟滚滚,长乐宫变得很大很大, 他像渺小的一粒灰尘,在拼尽全力奔跑,找寻着什么。
他在找谁?方宥丞自己都不知道。
段棠离去很久了,他已经记不住她的容貌, 也不再像少年时那样对她有所期待。他早已接受了她的离开。
可他依旧迷失在长乐宫的那场火里, 疯狂地找寻,无尽的奔跑。
“太子殿下。”
一声熟悉的呼唤让方宥丞脚步变慢。
“丞哥。”
方宥丞脚步渐渐停下。
“陛下。”
方宥丞慌张地看向四周, 周围忽然旋转起来,所以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不堪。
“阿丞。”
方宥丞茫茫然顺着声音看过去。
周围模糊的景物变了。哗啦啦的雨声交杂着雷声忽然坠下,雨水倾盆而落, 一下子打湿了他的衣服,熄灭了那场火。
火舌不甘地被浇灭,露出外围的景物。
烈火焚烧的长乐宫转瞬变成了暴雨时柏若风的小院子。
又是一声呼唤,方宥丞快速转身。只一眼, 目眦欲裂, 肝胆寸断。
在小院的请仙法阵里,原本该是死囚的位置, 不知为何却变成了不省人事的柏若风。
他的脸色苍白,白得没有任何血色, 他的身躯冰冷,似乎没了气息。可是那个法阵呢?所谓的请仙法阵没有任何反应。
假的!都是假的!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有神仙!
血被雨水冲刷, 变得稀薄, 从一圈圈的法阵纹路往外蔓延,爬到了方宥丞脚尖。方宥丞恐惧地不断后退, 而那血水一步步逼近……
方宥丞叫了一声,挣扎着从噩梦醒了过来,已是满头大汗。
营帐外进来两人,是陈无伤和唐策。唐策匆匆忙忙把人扶起来,端来杯子,“陛下喝点水,压压惊。”
方宥丞惊魂未定,挥手间打翻了杯盏。他打量着四周,眸光锋锐,戾气横生,大有下一瞬就原地杀个人泄愤的煞气,“柏若风呢!”
“他好着呢。”陈无伤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冲下床的方宥丞粗暴地揪起来,哀哀叫着,“陛下冷静!冷静!”
他是怎么从沙漠回到北疆的?方宥丞完全能够猜到柏若风会做些什么。
噩梦惊魂未定,清醒后回想更是惊恐,因此反应激烈。他单手把陈无伤拎起来,凶狠得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他人在何处!”
陈无伤被他给吓得结巴,不知所措地指着外面:“他他他……”
还是唐策反应快,知道主子需要什么,迅速拿起外衣和鞋子跟过来,“侯爷在隔壁的营帐里与人商讨要事。”他唯恐主子就这样冲出去,提醒着,“陛下这样过去,侯爷会担心的。”
这句话短暂稳住了方宥丞,但就稳了几个呼吸,方宥丞迅速穿好外衣,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茶刚入喉,柏若风就被外边冲进来的人扑中后背,险些没一口茶喷出去。
“若风!”来人死死抱着他,箍得紧紧的,险些把柏若风就这样箍死。
“草民/臣见过陛下。”
周围起起伏伏一片恭敬的声音,让柏若风不必回头都知道来者是谁。
柏若风深深吸一口气,夹缝里求生。他努力伸出手拍了拍肩颈上的脑袋,“在呢在呢,好端端的。不过你要再不松手,我可真被你弄死了。”
话毕,柏若风清楚感受到空气涌来,自己呼吸都顺畅了。
方宥丞放开了手,他扫视一圈营帐里的人,发现都是些熟人。
柏若风的副将李鸣岳在。
齐云,也就是柏云起在。这不奇怪,人刚跟着使团回国,在边境短暂停留很正常。
本该在京城镇北侯府呆着的柏月盈居然也在,还带着神医陈无伤。
“这是怎么回事?”方宥丞皱着眉,唐策给他送来了椅子。方宥丞拉过椅子挨着柏若风坐,始终死死拉着柏若风的手不放,唯恐人下一秒就跑了,没了。
柏若风挣出一只手来,摸了摸鼻子,视线飘忽,最后在方宥丞的逼视下,乖乖认错:“我的错,陛下,臣托大了。”
他解释道:“本来想打晕你后,我再去束手就擒,好让越国退兵。没想到还没走过去,越国就自己退兵了。至于为什么这样,还得是小妹啊!”
说到此处,柏若风骄傲中带着几分无奈。
柏若风曾和柏月盈说过要出远门一趟,柏月盈乖乖答应他在府内好好养病。
结果柏家一门子的叛逆是继承得十成十的。她把身体养好了六七成,就把陈无伤拎去了北疆,美名其曰边养病边等哥哥,天天搁那城门上看。
柏月盈在北疆也算是风云人物,混得如鱼得水,比暂时代理柏若风位置的李鸣岳都让众人臣服。
使团一进北疆,她就迫不及待去掀马车帘子。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二哥变大哥了,大哥还失忆了。
守在柏云起身边的唐言交代了一切,柏月盈听完事情经过,知晓二哥的胆大妄为,整个人都傻了。
还没等她消化完这些消息,越国直接出兵,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也就你想得出来。”柏若风无奈地笑着,带着几分宠溺看着自家鬼灵精怪的妹妹。
柏月盈和柏若风想得是一样的。
越国不退兵搞围堵,是因为没抓到柏云起。那么只要柏云起声势浩大地出现在天元关上,让人知道本该被围堵在路上的他已经顺利回国,一切迎刃而解。
没有什么比柏家军的少将军回来更让人士兵兴奋的了。
柏若风说到此处,看了一眼柏云起。自始至终,他都一言不发坐在柏月盈身边思考着什么。
柏月盈抢过了话头,站起来一条腿踩着椅子,一只手搭在柏云起肩头,挥手兴奋道:“于是,我让大哥穿回以前的衣服和盔甲,往城墙上站着。然后我去宣布消息,大家都激动得很!”
方宥丞是知道实情的,冷静下来的他捏了捏柏若风的手,瞧了沉默的柏云起一眼,看好戏般道:“他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你怎么让他站上去的?”
想说服越帝的‘情郎’上去摆明立场,可不容易啊。
听到这话,柏云起叹了口气,满脸无奈。
“这简单。”柏月盈骄傲地转身,从身后的武器架上拿下一把血腥味浓郁的锋锐大刀,丢在了桌面上。
看看那把沉重的大刀,再看看柏月盈。
饶是方宥丞,都为这巨大的反差而忍俊不禁。
柏月盈理所当然道:“那当然是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啊!”
说罢拍了拍柏云起肩膀,笑眯眯地摇了摇头道:“没想到吧,大哥,你也有这一天啊。以前你拿刀架我脖子上逼我完成课业的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柏云起:……
柏云起面无表情看了眼柏若风,眼神里明晃晃的谴责。
柏若风心虚地挪开了眼神。在越国皇宫时,他便和柏云起说过类似的话,没想到回了曜国,小妹也这样做。
至于小妹怎么把柏云起拿下来的,柏若风能猜出个一二来。
他们三兄妹武功路数都是一样的。但柏云起早就不记得以前的事情,用武全凭本能和习惯,不如以前。兼之他不熟悉柏若风和柏月盈,但柏若风和柏月盈却很熟悉他——还对他武功的薄弱之处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之后呢,你们怎么打算?”柏若风如是问。
在方宥丞来之前,他就委婉告知了柏云起“那个女子怀孕了”的事情,柏云起听了之后,便开始沉默。
至于小妹,虽然看着跳脱,亦很有自己的想法,他管不了。
营帐内无人说话。
过了一阵子,柏云起拍掉柏月盈搁他肩上的手,“柏月盈说这是‘我们’长大的地方,是‘我们’的故乡。的确,我看到了很多‘人证物证’。”
柏家军当时的欢呼发自内心,士气高昂,无数张欣喜若狂的面孔在柏云起眼前浮现,那不像是装能装得出来的。
在城墙上那一刹,被人需要、受人欢迎的感觉冲击着柏云起。他已经逐渐相信‘柏云起’这个身份的存在,相信或许他曾经真的有过一个家。
但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去辨别,去寻找。
至于秦楼月。柏云起思维迟滞了些,艰难地从中抽身,冷漠地想:他一无所有,可秦楼月坐拥偌大的国家,绝不会让自己吃亏。处境不同,他没必要替什么都有的人考虑太多。
柏云起接着刚刚的话,做出了选择,“真假不论,既然来了,我便暂时留在这里,好好看看所谓的‘故乡’。”
故乡啊。柏若风抿了抿唇,他无知无觉捏紧了手中杯盏,有些恍然。
或许,有些人无论走了多远,在再好的地方呆了多久,最后都有一个想要回去的故乡。
就像落叶归根。人总是会对自己出生和成长时那些被爱的时光格外深刻,长大后走过的漫漫长路皆是征途,唯有作为起点的故乡是归宿。
哪怕时光匆匆,物是人非,人再回不去记忆里的故乡,但光是知道故乡在世界上存在着,光是知道它还在那里,随时都能回去,就会感觉到发自灵魂的安心。
但如果那个故乡完全不存在呢?柏若风陷入缠绕了他二十四年的恐慌和虚无中。
这个世界很好,可终归,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些造就他这个人的事情了啊。
“要碎了。”方宥丞按住他的手背,一句话斩断了柏若风紊乱的思绪。
柏若风回过神,花了几秒理解方宥丞的意思——在说杯子。他怅然若失地松开了捏着杯盏的手掌,看向柏月盈,温声询问道:“小妹怎么打算?”
二哥脸色好像不太好。柏月盈眨了眨那双无辜的圆眼,“我知道二哥你有事要忙,我就在北疆陪着大哥好了。”
她垂眸看着柏云起,眼中有刹那的忧虑,但再抬头时,她笑得开朗且坚定,拍着胸脯道:“以前都是你们照顾我,现在我长大了,肯定能照顾好大哥的。”
柏云起嗤笑一声,“谁要你个小姑娘照顾,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没手没脚的。”
“你在我这啊,”柏月盈叉腰,毫不给面子道,“和七老八十的没区别。”
“那你们要好好相处。”柏若风的视线在两人间徘徊,不放心道,“小妹,别把大哥欺负狠了。”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我俩一直是兄友妹恭的。”柏月盈摆了摆手,“二哥打算去京城吗?”
“嗯。”柏若风琢磨着怀里那张圣旨,“我与护国寺的明空大师还有些事未处理,不日就启程……”
他话说到这,方宥丞忽然捏紧了他的手。
柏若风不解其意,转头看向方宥丞,询问着:“阿丞?”
“再呆多几天。”方宥丞并不在意其他人,他面向柏若风道,“我改主意了,不必回宫,你在这里便答应我一件事情吧。”
柏若风的心被提了起来,他缓了缓,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问,可方宥丞既然主动提起,那想来应该是能问的。“什么事情?”
方宥丞又捏了捏他手掌,沉吟着,视线扫过桌上诸位,回头朝柏若风道:“很简单。从现在开始,在我下一次询问你问题时,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啊。柏若风有些摸不着脑袋,“我没听错吧?你的要求仅仅是让我应承一声吗?”甚至都没怎么要求他一定要做到某件事。
方宥丞低头思索着,捏了捏他手掌,肯定道:“对,只要你应承就行。”
其他人都被这哑谜绕得糊里糊涂。
并没有人敢询问方宥丞其意。他们面对方宥丞还是十分拘束的,在方宥丞不再开口说话后,众人又与柏若风聊了起来。
不多时,几人便散了。
回到营帐内,方宥丞打了个哈欠,拉着柏若风躺回去休息。
这里有暗卫在外守着,室内只有他俩,很是安全。不必担心敌人,也不必再担心恶劣的环境,方宥丞和柏若风面对面躺着,昏昏欲睡间,感觉到边上的人不安地摇了摇他手臂。
“阿丞,为什么忽然改主意,京中还需要你。”
柏若风向来是个责任感挺重的人,有时候不仅是对自己,对方宥丞的事也格外在意,像是总担心他一不留神走了歪路般。
如果传说有妖妃,那像柏若风这种,怎么都算个贤后吧。方宥丞思维散开,不知为何有了这样的想法。
“忘了之前和我说过的事情吗。”方宥丞枕着手臂看他,数落着忘性大的家伙,“你说过这里沙海浩荡,原野辽阔,兵强马壮,也说过此处古城沧桑,民风淳朴,烈酒灼喉……”
柏若风接住他的话,笑眯眯点头,“是,我说如果你有机会来北疆,定要带你好好玩上一玩。”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转眼他们都长大了,没想到方宥丞还记着。柏若风一时哭笑不得。
“现在就有机会了。”方宥丞道,“我只在此处停留几日,你就好好做回向导,带我看看你的故乡吧。”
这话让柏若风浑身一僵。但很快,他收敛了表情,转而道:“好啊。”
柏若风欣然答应,他笑吟吟展臂,“欢迎来到北疆。”
方宥丞心满意足往前去,伸手抱住他。在柏若风看不到的背后,方宥丞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如今镇北军暂时不归他管,柏若风便尽心尽力当着向导,把自己觉得好的都介绍给方宥丞。而方宥丞很给面子,爱吃的不爱吃的都尝过,好玩的不好玩的都试过,对柏若风介绍的一切都有着无尽的好奇。
这日,柏月盈正在侯府内和柏云起争辩着院内老树上的划痕是谁的身高,又是谁悄悄划掉的。唐策忽然冒了出来,把两兄妹吓得一致拔刀相对。
“两位,陛下有请。”唐策意简言赅道。说罢,唐策立在那里,一副要给两人引路的模样,由不得人拒绝。
“啊?陛下?”柏月盈摸不着脑袋,再三向唐策确认。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嘀咕着:“好端端的,他找我们做什么?”
柏云起侧身看她:“我想问很久了,柏月盈。曜帝和柏若风是不是关系很好?”
哪怕已经开始接受自己的身份,他始终还是没有多少认同感,对谁都保持着距离,言辞里便格外疏离。
“当然,二哥年少时就去京城长住了,说起来他们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厚些很正常吧。”柏月盈大大咧咧道,边说边绕到柏云起的背后,推着他往前走,对唐策道,“快快快,带路。”
柏云起被她从后推着走,不得不向前走,皱眉道:“两个男人,关系再好再亲近,都不会同出同进。”
他没有特别关注,只是这几日被柏月盈带着满北疆跑,美名其曰寻找回忆,因此好几次撞见过那两人出门游玩的情景,随便一猜测,便觉得匪夷所思,耸人听闻。
身后的推力停止住了。柏云起转过身,看到柏月盈满脸纠结。
柏云起平铺直述地强调着两人的异常:“不会好到同吃一根糖葫芦,同吃一口糕点,更不会频繁搂腰拉手。”
柏月盈柳眉皱起,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无奈。
她长得清秀可爱,睁大眼睛盯着人的时候显得异常无辜,与装傻时的柏若风很是相像。而今她便是这样看着柏云起,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的模样,“大哥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以为柏月盈太单纯没听懂的柏云起顿了顿,有些忌讳地看了眼不远处停住脚步等待他们的唐策,没敢把‘他们有分桃断袖之癖’这话说出口。
说到底,这话有冒犯天子之嫌。尤其他早听闻过曜帝的手腕,到时候真追究起来,他怕是脑袋不保。
柏云起顿了顿,换了种说法,“我的意思是,柏若风未免自甘堕落。”
明明是镇北侯,是赫赫威名的柏家军将军,结果宁愿放下北疆,跟着人回宫,做那上不来台面的……男宠。
“二哥做什么一直都很有分寸,以前爹娘就夸他小小年纪沉稳得很。”柏月盈歪了歪头,轻松笑道,“我大概懂大哥的意思,大哥还不了解二哥,不过不必担心,无论是做将军,还是做……,二哥高兴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