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君山上, 护国寺内,又见明空。
看着身披袈裟的瘦弱主持四平八稳走来,柏若风抬手寒暄着, 尾音轻佻地上扬,“一别多日,大师可好?”
往日里他每次来,心里都是带着股怒意和怨气, 因而说话气冲冲的, 还带着刺,恨不得把眼前的秃驴扎死。
一别数日, 许是‘尘埃落定’。有了方向的柏若风心境平和,再见明空时,竟和颜悦色起来了。
明空反而不习惯了, 他低头念了句佛号,“贫僧一切尚好,施主此行看来收获不少。”
“的确不少。”柏若风拿出一方金黄的旧布,“但也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找到, 我靠您给的佛珠, 寻到了所谓的‘真龙宝藏’之处,那里全是书籍。哦, 对了。大师请看这个,这便是护国寺最初那位高僧留下的法阵的原型, 传闻中仙人留下的宝物。”
明空大师怔住,他抬出双手, 小心地接过那方旧布, 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布上两行瞩目大字。
——此乃仙人赐我天元皇室秘法,不到万不得已, 切勿私用!
——此阵用于请仙下凡,庇佑我国,非皇室不得擅用!
旧布后边,大块大块的密密麻麻的法阵,印证了柏若风的说法。明空大师手抖不已,那块布便从他手中脱落。明空大师忙去捡,紧紧抓着,又珍惜地捧着,迟迟说不出话来。
半晌,柏若风只听他声音颤抖低声念了一句,“师父……”
那句声音,不像如今的护国寺方丈的,倒像是当年那个懒散小沙弥的。
柏若风看着他陷入怀念的模样,咽下追问的话语,在原地等着。
过了快半炷香的时间,明空与柏若风对坐。明空整理着茶具,也在整理着复杂的心绪。热水注入壶中,茶香飘溢。
“贫僧知道施主想问阵法的事情。只是可惜,贫僧所知不多,怕是无法帮助施主。”
柏若风不急,把曾经自己和方宥丞做过的尝试都和盘托出。
“依施主所言,曾经用鸡血、人血尝试过,都是失败。”明空捻着手里的新珠串,想了想,“鸡血可以理解。但若用人血也失败,那是否意味着,法阵对献祭人的血脉、愿望、性命等有所要求。”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通。”柏若风把玩着茶盏,抬起的眼眸清透,却也锐利似刀,“大师可还记得当初的说辞?”
不等明空开口,柏若风道:“这是请仙法阵,本该请仙下凡。而观真大师的愿望是请皇后星下凡。”
明空抿着唇,捻着佛珠的动作停下来了。
当初他说,观真为了请皇后星下凡丢了性命。
然而今日,一切谜底揭开。法阵实为请仙阵。但事实上,‘仙’没下来,柏若风来了。
“且不管愿望是什么,无论如何,法阵都不该‘请’到我。最怪异的是,一切顺理成章。”柏若风摊开手,自嘲道,“您看我,哪里像那无所不能的仙人?”
这其中定有蹊跷。
“可能是仙人听到师傅的愿望,派施主来回应。”明空说着自己都觉得荒谬的事情。
若这样说,那法阵不该是请仙阵,而该换名字叫许愿百灵阵法了。
“与其说这些,”柏若风叩了叩桌面,“明空大师不妨再仔细回想过程,当日观真大师坐化之时,还有什么异样?”
异样?心头乱糟糟的明空闭了闭眼,在一片平静中仔细回忆。
没有异样。
师父是在小院内走的,走的时候,佛珠已经交给了他,身下是传说中的‘请仙法阵’,隔着狂风,明空依稀听到观真口中呢喃着佛号……
不,不对,不是佛号。
明空出了一身冷汗,猛地睁开眼。
柏若风把玩杯盏的动作一顿,面上轻松的神情变得严肃,他死死盯着明空。
明空呼吸急促,擦了擦额间冷汗,“除了请仙阵,还有……寺内秘而不传多年的禁术招魂咒。”
使用禁术,会招来邪祟,会被寺内除名,会成为一生都洗不清的污点。
观真是捡了他,把他抚养长大的师父。当日只有他离得最近,目睹了观真使用阵法,请仙阵本就玄乎,把一切归于请仙阵,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师父既然逝世,那就不要再污了观真努力一生的护国法师名号。于是明空把一切瞒的严严实实,严实到他把自己也给骗了,把相关的记忆都忘了。
只有骗过自己,才能骗住所有人。他要维持住师父清誉。
“有意思。请仙阵加上招魂咒,竟把我给招来了。”柏若风双眼弯弯似月,朝他摊开手,“大师看我寻觅那么久,会帮助我的吧?”
明空皱了皱眉,明白他的想法,认真看向柏若风,“施主三思。”
“我已经三思了二十四年,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四年?”柏若风单手压在桌上,上身前倾,“明空大师觉得,我若以身试之,许愿回到最初的地方。那是我先殒命,还是神仙先回应我呢?”
明空不言。
“人生甚短,”柏若风退了回去,喉间溢出一声笑来,张狂道,“我做一回赌徒又如何?”
他眼含威胁,看向明空,“既是观真大师把我‘请’来的,大师作为他的徒弟,会负责善后的吧?”
明空面色苍白,挣扎许久,最终念了句佛号,垂眼道:“如施主所愿。”
柏若风心满意足,他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天色不早了,便打算回去。“阿丞该忙完了,我得回去陪他用膳,大师,我们还会再见的。”
小沙弥把柏若风送下山,明空还坐在原位思索。
一个不速之客的嗤笑自外间响起,“看来,大师与我家若风相谈甚欢啊。”
门扉被唐策毫不客气拍开,一席黑衣的方宥丞神情冷漠站在外间,边上还有被两个护卫按倒在地挣扎的小沙弥。
小沙弥艰难抬起头来,“方丈,这位公子带了许多人来,我们拦不住。”
“无事。”明空摆了摆手,对来者不善的方宥丞道,“施主,借一步说话。”
护卫守在外间,方宥丞坐在柏若风刚刚的位置,先发制人问了句:“朕知晓护国法师皆有一脉相承的占星之术。近日大师可还有夜观星象?”
明空不明所以,“自然。”
方宥丞把玩着柏若风刚喝过的杯子,玩味地勾了勾唇。他放下杯子,意味深长看向明空,“那……最近可有再见到天上神仙下凡?”
明空先是疑惑方宥丞为什么会这样问,待见到他唇间那抹阴恻恻的笑时,一种不好的推测涌上心头。
明空睁大了眼,拿着茶壶的手一抖,打翻了茶盏。
“你!”明空看着不言不语似乎默认的方宥丞,只觉得毛骨悚然。
上一回‘神仙下凡’,是观真以命相抵。而今方宥丞问:最近可有再见天上神仙下凡。无异于告诉明空,他最近以人献祭来查探请仙阵法。
“看来是没有啊。”方宥丞从明空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颇有些遗憾。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明空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再睁眼时,万分恳切道,“陛下,请仙阵法一事诸多未明,草菅人命要不得啊!”
方宥丞弹了弹袖角沾上的灰尘,闻言抬了下眼皮,面无表情,油盐不入。
明空实在是没办法了,“柏公子若是知道了,容易与您心生嫌隙。”
“啧。”方宥丞本不欲理会,但看明空叨叨个不停的份上,他不耐烦道,“都是些死刑犯,你慌什么。”
“不过,若大师再想不出法子来,死刑犯杀光了,朕就得想想抓谁了。”方宥丞信手指了指窗外路过的和尚,语含威胁,“朕看那个小沙弥就很合适。”
明空显然坐不住了。
方宥丞指尖敲了敲桌面,“你与若风的话,朕都听到了。”
他眯了眯眼,自柏若风给他披上毯子时,他就已经醒了。
柏若风担心贸然行动会让他不安不喜。而他担心自己会让柏若风为难。从回京后,两人都有着无法言明的心事。
而今或许,是一切了断的时候了。
“大师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也来度一下朕。”方宥丞慢条斯理起身,抽出腰间利剑,明晃晃架在了明空脖子上,一条血线自颈肩滑下,染红了主持的袈裟,“夫妻本为一体。大师既然愿意帮若风,那必然也会帮朕的吧?”
明空长长地叹息一声,满面苦涩,“自然。”
“大师打算怎么帮?”方宥丞好整以暇问。从始至终,剑都架在明空脖子上。
明空沉默良久,看向方宥丞,“其实,看完柏公子带回来的‘圣旨’,贫僧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未曾说出口。若是那猜想为真,那么陛下寻再多的人去祭阵,都无济于事。”
他本不打算说,而是先拖着柏若风,好劝柏若风放弃。但没有想到的是,方宥丞如此肆意妄为,还听到了他们的话。
“无济于事的人里,也包括若风吗?”方宥丞眉心一跳,仿佛见到柏若风重伤却一无所获的未来,感到心惊胆战。
“若是猜想为真,柏公子哪怕祭阵也无济于事。”明空捻着佛珠,低声喃了一句佛号,“陛下亦知,阵法传与天元王朝的皇室,供奉于钦天监内。那张‘圣旨’一直在强调阵法非皇室不得用,或许这个阵法,只有天元王朝的皇室血脉能用。”
当初天元王朝灭国,则不知道是皇室宗亲已经忘却了阵法的限制,还是说无人愿意祭阵。导致这么一张本该有大用的阵法,没能发挥作用。
至于后来,守护天元皇室的钦天监奉命带着所谓的救世阵法在沙漠隐世,若不是有限制,为何钦天监的人迟迟不用阵法?
钦天监中的人,当初的无名高僧,于见君山处救了曜国的第一位皇帝,助他逃亡,而后曜太祖感念高僧恩情,建了护国寺。
这一切看似巧合,或许并非巧合。
方宥丞终于懂了明空的意思,他微微增大了眼,惊骇万分,手中的剑落地,脚步踉跄,扶住墙面,“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浑话!”
宫中记录,曜国的开国皇帝,身上有天元王朝皇室的血脉,他带领亲族逃到南边,保存力量……
“你在说谎!”方宥丞感觉到了莫大的荒谬,世界给他开了个恶意玩笑。
他心中惊怒交加,猛地掀起桌子,茶壶茶杯碎了一地,茶水顺着地面蔓延。在破碎声中,方宥丞眼球泛红,“要皇室血脉来祭阵?你的狗胆不小啊!”
听到明空话语的第一时间,方宥丞想到的是用有皇室血脉的人来献祭。
然而天道轮回,皇室宗亲早在方宥丞父亲方懿那一辈就自相残杀完了,尤其是方懿那个疯子,斩草除根。以至于他只有方宥丞一个独子。
但还有一个漏网之鱼。早年大公主与段公良成亲,生下段轻章与段重镜这对双子。段轻章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段欣还在,段重镜也还活着。
或许,可以用段欣或者段重镜……
不,不对。方宥丞掩着半张面而立。如果当年天元皇室知道阵法的限制,若他是当时的皇帝,肯定会抓人尝试。
那为什么天元王朝还会灭国?除非很有可能还有别的限制。
思及观真当时,坐着请仙阵法,念着招魂咒,心下是请皇后星下凡。若是这三种都是条件……方宥丞目眦欲裂,猛地锤了墙面一拳。
若是缺少其中之一,却要了段欣或者段重镜的命,柏若风定然与他离心。就算往后不走,两人也没可能了。
“如果你的推测是真的,凭什么观真能用阵法?”方宥丞咬紧牙根,抬起一双赤目,看向始终静坐的明空。
这个问题,明空也有想过,“所以这个阵法本身,对正确的使用者而言,可能并不会要命。”
“你对你的推测有几分把握?”
明空沉默良久,坦诚道:“没有亲眼所见,亦无从考证,因而贫僧猜中的概率,可能是零。”
也可能是百分百。只是这一句,不用明空说,两人都心知肚明了。
明空手中佛串捻过一圈,而方宥丞没有动作。明空出声道:“陛下,柏公子方才说要与您用膳。”
言下之意,催促方宥丞赶紧走。
方宥丞似乎冷静下来了,他背手而立,眼中红丝还未褪尽,残存着疯狂。他看着远方暮色,语气温柔,“若风啊,我托春福转告,给他买糖莲子去了。”
“说起来,我和他成亲时,也是在黄昏时分。”方宥丞感慨着,“说不定这便是天意。”
“他为我而来,也该由我亲手送别。”方宥丞垂眸,弯腰捡起银剑,擦拭着上面溅上的茶水,抬手,缓缓把剑架在了明空脖子上,“既然大师已有章程,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布阵试试吧。”
“速度快一些,一炷香内弄不完,我屠了护国寺。”方宥丞露出笑来,然皮笑肉不笑,面目阴翳,如阎罗在世。
快一些。他看向皇宫的方向,捏紧了身侧的拳头,在掌心掐出血丝来。
在我后悔之前,在我怯懦之前,完成这一切。
柏若风赶回宫里,却找不到方宥丞。他逮到躲着他走的春福,见人畏畏缩缩的模样,皱眉质问:“你躲什么?阿丞呢?”
春福如实转告,“陛下让您先用膳,他去给您买糖莲子去了。”
“糖莲子?”柏若风心里开了花,一片柔软,松开了春福,“那我等他回来。”
转身间,他看到书桌上小山高的奏折,又觉出不对劲来。糖莲子什么时候都可以买,为什么要挑在公事繁多,他还不在的时候出门买?
柏若风想逼问春福,没想到春福溜得很快,一下子人就不见了。左思右想觉出不对劲来,柏若风去寻唐言,唐言正在嗑瓜子。
柏若风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唐言衣领,“阿丞去哪了?”
唐言被他吓得瓜子都掉了,“公子,我不知道啊。”
“他是你主子,你会不知道?”柏若风脸色难看,逼问着。
唐言忙道:“主子是主子,公子是公子,属下现在只听公子的!”
柏若风松了手,忽然换了个问法:“你头儿去哪儿了?”
“头?”唐言吓得摸摸自己脑袋,旋即松了口气,“还在脖子上。”
“谁问你脑袋,我问的是唐策!”柏若风恼道。唐策一直守着方宥丞,知道唐策在哪,十有八九能找到方宥丞。
唐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在柏若风怒气上涌时,他忽然抬手,指向宫墙外那座山。
柏若风转身看去,距离有些远,他眯了眯眼,看清了那座山是……是见君山?!柏若风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拽了唐言一把,“快!跟我走!”
见君山上,主持的院内已经清了场,护卫都守在院外,唯有唐策被允许守在院内。
就在观真离世的地方,明空拿着粗大的毛笔,沾着墨,在地上一笔一划复刻着法阵。
巨大的法阵落在这个小院内,显得小院很是狭窄。
方宥丞看了看天色,“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法阵和招魂咒。”他朗笑着,对死亡毫无惧色,“这都不行,那也是天意。”
如果一定要试,他愿意代替柏若风。
法阵已成。明空大师默念着佛号,站在一边,没有离开。
方宥丞对唐策道:“若朕有不测,你便回宫宣读遗诏。”
段欣是太子,柏若风便是摄政王。有镇北军在后面撑着,就算没了他,柏若风有了底气和遗诏,普天之下没人敢动他。
深知自己肩负重任的唐策面色严肃,单膝跪地行礼,“属下领命。”
方宥丞背着手,握紧了拳,指甲陷入肉里,血珠从拳内滑落,滴在身后的地面上。
面对着现成的阵法,眼前滑过种种过往,方宥丞有了一丝怯意。但那怯意转瞬即逝,他想到自己曾经思考了无数次的决定。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迈入了法阵。
柏若风赶上山时,看到和尚都挤在护国寺前殿。过去一问,才知道后院都被清场了,陛下和明空大师都在里面。
清场?柏若风一怔,猛地推开挤在一起的人群,朝后院冲去。
眼看离方宥丞只有一堵院墙的距离时,院子忽然由内而外迸发出一股劲烈的狂风,呼啸着嘶鸣着,不断旋转着往上攀升,把路过的云朵悉数绞杀。
轰隆声起,明朗的天空竟凭空出现雷光。这阴云和雷光,恰恰只在小院正上方。
电闪雷鸣间,柏若风放下挡风的手,眼睛被冲得睁不开,他恐慌地逆风朝院内迈腿,腿部重若千钧,他隔着墙大喊道:“阿丞!”
没有回声,眼前的空气变得浑浊压抑,让人窒息。
阴风怒号,身前的路看不清了,无数半透明的人影在晃着,尖锐地叫着,挣扎着向活人扑来,又从身躯穿过。那扭曲的眼神带着凶残的馋意,像是恨不得把他们撕成碎片吃掉。
光是看到这些狰狞可怖的,无法触碰的身影,就已经把人吓得魂不附体。
唐言见过尸山血海,唯独没见过凌驾于人力之上的邪魔鬼祟,不可置信颤着手指着眼前的重重人影,“鬼?鬼!鬼!”
旋即,柏若风听见了□□砸在地上的沉闷声,约莫是人已经吓晕过去了。
他亦未曾见过此等怪力乱神,胆战心惊间,出现了逃跑的念头。但很快,对方宥丞的担心凌驾于这些之上。
在无数阴灵朝柏若风扑来之时,他努力从漆黑中辨认出路来,边喊着方宥丞的名字,边逆风往小院奔去。
一如当年,他义无反顾冲入长乐宫的那场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