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 柏若风在东宫用过早饭才回府去。
太子被禁足七日,正好在宫内养伤,只是上书房去不了了, 朝也上不了了,难免无趣。柏若风答应会时时来看他。
等回到镇北侯府,柏若风沐浴更衣。阿元喜气洋洋敲房门,雀跃道:“公子擦洗完快些出来, 看看是什么到了?!”
显而易见是个好消息。柏若风一听他声音, 立刻加快了速度。他急匆匆出门,就见院子里阿元牵着匹瘦马, 马上驮了个包裹。
阿元朝他招手,“快来快来!我让送信的人去休息了,特地把马牵过来, 就是让公子亲手拆礼物欢喜欢喜。”
“阿元懂我!”柏若风面上露出明晃晃的喜意,他三两步跃过台阶落到边上,尚未站稳就往前奔去,停在马边, 明亮双眼端详着这匹千里迢迢过来的瘦马, 继而在阿元肩上拍了一掌,“你说这么大的包裹里有什么?”
阿元同他一块儿长大, 哪能猜不出他心思,“先让我猜猜, 信肯定有。夫人应该送衣物来了,至于世子和小姐, 说不定也托了手信……”
哪顾得上他絮叨, 柏若风早已压抑不住激动,埋头在蓝色的包裹里翻出一封厚厚的家书。他直接揣进贴身的怀里, 这才拆礼物一般和阿元拆开包裹。
新裁的衣物是侯夫人寄来的,还沾着轻微的染料味。柏若风一一扯出新衣服打开看,衣裳抖落,一沓数目极大的银票从新衣口袋里掉出来。阿元惊叫着忙不迭给他捡起来:“夫人太大方了!”
柏若风心下微暖。扯出不少衣服后,包裹一下子瘪了下去,底下沉甸甸的。柏若风探手进去摸了摸,摸出新打出来的小刀和鞭子等武器,不用说,肯定是爹塞的。
更底下还有几本兵书,柏若风捧在手上翻开,首页写的是柏云起的名字,随意翻翻,密密麻麻都是笔记。阿元说出他的心声:“真不愧是世子。”
最后,柏若风竟还能从包裹里挖出个粗糙的干草玩偶来。那玩偶扎着两个啾啾,脖子上绑了个蝴蝶结。面部用木炭绘出黑溜溜的眼睛,没有鼻子,一个潦草的笑脸。
柏若风对干草玩偶爱不释手,唇畔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阿元一看这么丑的干草玩偶,想起脏兮兮的柏月盈在地上打滚撒娇闹腾的模样,也跟着笑,“诶呀,这肯定是小姐做的。”
“除了她还有谁。”柏若风摸摸怀里有些厚度的家书,对阿元道:“你替我收拾好,我去书房。”
他已经等不及了。
柏若风抱着巴掌大的干草玩偶去了书房,把它摆在自己桌角,占据了一块不小的地方。那木偶长得潦草又粗糙,大大的笑脸对着他。柏若风没忍住点点它的眉心,仿佛戳到了远在千里外的妹妹额头,“你啊……”
他从怀里拿出那封家书。
信封面的红签上写着他的名字。柏若风没忍住摩挲着这个名字,眸色渐暖。
其实镇北候夫妇待他很是不错。只是经历和性格使然,注定柏若风不会像普通婴孩那样撒娇亲近。
他甚至是隐隐有些排斥与疏离的。毕竟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走了呢?
想到十多年来夫妇俩在他身上耗费的精力,柏若风有些歉疚地从胸口抒出口气,他拆开信封,从里边拿出四张纸,一一排开,放在桌面上。
按先后顺序阅读。
第一张的字迹有些潦草,龙飞凤舞,连笔连得差点叫柏若风看不清字的本来面目。话只有三两句,无外乎银钱不够了去哪取,被欺负了找谁帮忙,以及,告诫他离京城子弟远些,原话是说:“一个两个小白脸满肚子黑,把你卖了都不晓得。”
第二张笔迹娟秀,和信封红签字迹一养,写的内容是四张里最多的。密密麻麻告诉他生活里注意哪些哪些方面,又提醒他年底记得回家过年。
现在才春季,柏若风数了数月份,他才来京城不足七天。娘就开始给他算回家过年的倒计时了。
第三张显然是他大哥的,话比爹多,比娘少。整封信都在和他说这些时日自己做了些什么,以此告诫他在京城也不可懈怠。
当然,最后再加了一句推翻前边所有勤勉句子,“京城与北疆不同,小弟一人孤身在外千万注意身体,勿要疲劳过度。训练什么的不做也无所谓,遇到危险能跑则跑,有大哥在,以后无人敢欺负你。”
柏若风心想:孤身在外?你把阿元他们放哪去了?
他当时上京,侯府不放心,可是派了不少仆人运了不少东西过来。
最后一张鬼画符一样,通篇凌乱的墨色。柏若风正看侧看倒着看,都看不懂写了什么。他一脸茫然,视线落到笑眯眯的干草玩偶,随后悟了。
再展开小妹的信当画看,果然上边不是字,而是一副线条凌乱的画。画里一个扎着啾啾的脑袋,一个大大的笑脸,张大的嘴巴里还有空缺的位置——应该是想告诉他,她换牙了。
看明白‘信’的那一刻,柏若风没忍住,屈指抵着下唇轻快地笑出声,眉眼弯弯。
怎么这么好笑,换个牙都要写封信告诉他。
他把四封信宝贝似的放好,存起来。又不由从自己的父母兄妹联想到太子,与他相比,方宥丞在某方面着实不幸了些。
想到这,柏若风起身出门。
阿元刚放好东西,正在逗元伯,惹得元伯找了个扫把追着,气呼呼作势要打他——自然舍不得真打,阿元算上去还是元伯同族的小孩,两人血缘上沾亲带故。
阿元一见他出门,连忙乐颠颠跟上,“公子这回要去哪?”
“去护国寺,找老秃驴。”
阿元叫了声,兴奋地牵了两匹马出来,“我也去我也去!”他兴奋道。
柏若风实在不懂他忽如其来的高兴,“这么激动做什么?上回在山下看马还没看够?”
“当然不够!见君山下的小摊可热情了,我上回去全试吃了一遍,肚子溜圆的。那还有个卖花的小孩怪可怜的,我这回特地带了银两。”阿元边说边把马匹牵出门。
两人跃上马去,一前一后往见君山奔去。
阿元和马匹留在山下,柏若风只身上了山。
不比上次怒气冲冲,这回他从前门按着礼节先告知了门口的小沙弥,才被引到明空院子里。
还是那间见客的小厅,还是那张矮桌,还是一壶清茶。
明空端坐在桌前,他年长柏若风二十岁,却很显年轻。当年鲁莽懵懂的年轻和尚,如今已然是主持,神情平静安宁,颇有几分当初师傅的宽仁气质。如若不是光着头,瘦削的身上尚且披着袈裟,说是哪家世家公子都有人信。
柏若风一来,双臂撑在矮桌上,俯看悲喜不形于色的明空大师,出口毫不客气:“和尚,我今日来还是有问题寻你。”
明空捻着被新绳重新串好的佛珠,抬眼看他,态度出奇地好。明空大师温声道:“柏施主,有话请说。”
“你先前含含糊糊,只与我说什么南曜大难,说什么我是因天意逢时而降。如你所愿,现今我已是太子侍读,那我且问你,你当初说的大难,是否和太子有关?”
明空捻佛珠的手停住了,似乎有几分讶异,他看向柏若风——观真的事情他并未透露半分,当日只说‘大难’,而未曾提到半分太子,为何柏若风现今却像是有备而来在质问他。
“看你的样子,那就是了。”柏若风揣度着他的惊讶,这几分情绪在柏若风眼里不亚于直接点头承认。柏若风指尖点着桌面,思索道:“再问你,这‘大难’,是否和帝后有关?”
这一次,明空的面色平淡了许多。
难道不是他猜想的那般?柏若风越发想不明白,历来皇位之争关乎国家安定,他怎么看都觉得这有些危言耸听的‘大难’与皇位有关。可明空大师的反应却说不是如此。
索性都来到这里了。他撑着桌子俯低身子,笃定道,“和尚,我那日看到皇后来找你了。身为护国寺主持,你肯定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
明空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许无奈,却并没有拒绝,“施主想知道什么?”
“昨日有贼人在皇后面前搬弄是非,说太子强抢民女,皇后对太子下了狠手。我亲眼所见。”柏若风见明空只是默念着阿弥陀佛,并无多大诧异,更是笃定他知道一些事,于是单刀直入问:“太子不仅是嫡长子,还是唯一的皇子。为何会被帝后厌弃?”
明空有些犹豫。柏若风不喜,他敲了敲桌面,冷面以待,“秃驴,你最好想想是谁口口声声说我是解难之人的。不说别的,就冲你向陛下荐我入京做侍读这事,你合该把太子的事与我说清楚。不然便是推我入火坑,哪日我因无知冲撞贵人丢了命,你便是刽子手。”
“施主,稍安勿躁。”明空只短暂思考了几秒,旋即起身,“请随我来。”
柏若风非但没有轻松,面上还现出少许凝重。他跟随着明空从后门出去,走入树林。柏若风记得这片树林,视线不由往当时和方宥丞初识的地方瞟去,那里已经是一块平地。
奇怪的是明空大师在那么多几乎一模一样的树里,精确地以肉眼认出一条路来,带着他左拐右拐。最后来到一个偏僻角落,那里杂草丛生。
一座孤坟孤零零的立在那里,简陋的木板上边写着个陌生的名字:欧阳游。
“他是谁?”柏若风不解地看向明空。
明空低声念着阿弥陀佛,垂眸看了看那孤坟,答曰,“段小姐当年的意中人。”他没有喊皇后,反而喊了皇后待字闺中的姓,显然在避讳什么。
柏若风悚然一惊,扭头去看那孤坟。
然而一座孤坟能看出什么呢?它在这个朝向京城的见君山上的小树林角落里,被风吹雨淋,早就已经残破的不像样子。唯独坟前除了草的小空地还留着一些祭品,不多,但显然一直有人惦记着。
于是柏若风谨慎地也不再称皇后,而是道:“段小姐,如今还会来祭拜吗?”
明空大师颔首,“会。”
柏若风越发疑惑,“他家里人为何不把他带走?”
明空大师顿了顿,“欧阳公子是闯荡江湖的侠客,身上没有具体身份信息,亦不知他家中住址。且他走的时候……情势颇为危急,不曾声张。”
沉默半晌,柏若风不觉得明空忽然和他提起皇后的旧事是纯粹说一段风花雪月,逝者已矣,然而此人定然还在影响着现在活着的人。
他做好心理准备,向前一步,势必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位欧阳公子,到底是因何故早逝?”
“阿弥陀佛。”明空既把人领到此处,就是打算如实相告。他捻着佛珠,回想着段棠曾经告诉他的事情,组织着语言,“当年,段小姐与来京城游历的欧阳公子情投意合,奈何丞相门第之见颇重,迟迟不同意这桩婚事,且要棒打鸳鸯。”
“别无他法,他们打算夜里私奔,段小姐想随欧阳公子离开京都,去他口中的江湖,随他一同回家。”
“然而约定当晚,欧阳公子没有出现。段小姐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欧阳公子,只等来了帝王的封后圣旨。”
“段小姐以死相逼,最后却还是妥协入了宫。”
“她最后入宫了?”柏若风喃喃着,似乎不懂为什么段棠会改变主意。
不料明空大师话音一转,“她入了宫,以此为交换条件,从丞相手上换回了情郎的尸体。送到护国寺,托付贫僧,希望贫僧能超度亡灵。”
“超度?”柏若风为这个词困惑。段小姐不让欧阳游入土为安,却为什么要找和尚超度?莫非……
下一瞬,明空肯定了他的想法,“欧阳公子生前受苦颇多,万箭穿心。”
“万箭穿心?!”柏若风睁大了眼,他一瞬把短短几句故事串了起来:丞相是皇后兄长,丞相不同意自己妹妹和欧阳游的事,然后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两人私奔的事情,就提前把欧阳游以残忍的方式杀了?还以对方尸体来要挟妹妹进宫?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柏若风自己都有妹妹,因此尤为看重兄妹情,此刻听到截然不同的情况,心里惊诧不止,也颇有些不忿。这……这岂能是兄长所为?!他甚至怀疑那赐婚圣旨背后是否也有丞相手笔。
“那后来呢?”柏若风忍不住问。
“没有后来了。”明空大师摇摇头,“交易结束。段小姐反悔想要离开皇宫,可惜皇宫哪是想走就走的。何况陛下很是喜欢她,三千宠爱在一身。她身不由己,求死不能,连太子也非她所愿出生。”
求死不能,太子非她所愿出生。三两句话,说完一个女子在后宫挣扎的十余年。
再联想到‘太子强抢民女’这几个字,岂能不知皇后昨日发难的真正原因多半是迁怒。她把对皇帝的恨意迁怒到太子身上,尤其是做出似乎与他父皇当年之事差不多的太子。
柏若风抿了抿唇,“我知晓了,多谢大师提点。”
他叹了口气,转身朝那座孤坟端端正正拜了一礼,“欧阳公子,我为友人而来,只是想弄清楚一件事,今日无意冒犯,望见谅。”
说罢,他告别了明空大师,步伐沉重地离开见君山。
见君山下阿元玩得正开心,却见自家公子心事重重从山上下来了。阿元举着朵花笑嘻嘻追过来,连声问他怎么了。
柏若风牵着马摇摇头,“有些难过。”不知道方宥丞知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以对方的性格,多半是查过的。若是不知晓就好了,若是知道自己的出生如此不受生母喜爱……
“公子为何难过?”阿元挠头,“今日有家书来,理应高兴才是。”
“如何不难过?”柏若风侧头看他,“因为一桩无解的旧事影响了一个无辜婴孩十余年,叫他寝食难安。而今我和那长大成人的婴孩做了朋友,替他难过不是正常的吗?”
阿元眨眨眼,“公子当真心善。”
“这算什么心善?”
“自然算心善。”阿元乐呵呵道,“要是我啊,我才不会替他难过呢。如若那人是我朋友,我只想叫他从现在开始过得快活些,忘却以前所有烦恼!至于那些旧事,更是统统丢掉的好!”
说到此处,他手一扬,手里的花飞了出去,刚好落在柏若风的马匹的耳朵上。
事情已经这样了。柏若风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他拨弄着马儿头上那朵花,摇头感叹:“阿元啊阿元,平时看你贪吃贪睡那模样,没想到如此乐观。”
“都是随公子的。”
“那我们快些回去,”柏若风眺望远方城墙,“我忽然想见见我那朋友,他被禁足了,现在肯定难受。”
言罢,二人快马加鞭回京。
入城门的时候,柏若风下马在城门口打包了两份豆腐花。他先前惦记了好久,还给方宥丞说了好几回,这家城门口的老妪做的豆腐花当真一绝!
这回刚好路过,那就一同带去宫里和对方分享好了。柏若风想。
然而等他去了东宫,却发现方宥丞不在。
手里还提着豆腐花的柏若风一脸茫然:太子不是被禁足了吗?身上不是带着伤吗?这是怎么做到爬得起身还能出去的?
他向宫中下人问起方宥丞行踪,跪在一片狼藉里的春福瑟瑟发抖,说太子今早起来就一直在看书养伤。
其间喝了一顿药,人还好好的。临近午时的时候,却犯了头疾。
柏若风一怔。是了,御医说过,方宥丞从小就有头疾,近几年越发严重,每回严重起来都会发疯,砍家具打下人都是常见的了。
昨日柏若风才见识过太子那副狼狈模样。头疾越疼,他脾气越显暴躁,兼之理智不清,做出什么来无人知晓。
转念回想起在这还有些冷的天气里,方宥丞被自己母亲把脑袋按进水盆里的场面,柏若风心里直犯嘀咕:吃多少药都没用,这样反复折腾能好才怪。
“然后呢?”柏若风扫了眼面前破破烂烂的东宫,很显然,太子殿下已经发过一次疯了,“他人现在在哪?”
春福抖得像鹌鹑。他欲言又止,显然既想忠心些,不想把太子行踪暴露,又怕真没人阻拦太子,最后太子干出什么事来。
踌躇半晌,春福一闭眼,快速道,“殿下叫人把段轻章段公子抓回东宫暗牢,一刻钟前已经提着剑下去了!”
丞相之子段轻章?上书房看着他们表兄弟间感情还算不错,那为什么抓人过来?柏若风没想明白,但事情紧急,他提着那两盒豆腐花急忙道,“你可知道暗牢在哪?速速带我去!”
太子头疾犯起来可不认人。何况这回还是特地抓人进来折腾,也不知道段轻章现在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