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雨云来得急, 好好的烈日当空,转眼一片阴云突兀地飘了过来,天际云层翻滚, 开始起了风,刮得院子里的树叶摩擦着发出细响。
“快下雨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等你休息好了再说。”方宥丞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着。
柏若风点点头, 失魂落魄往屋子里走了两步。
周围空荡荡的, 他顿住脚步,立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 转身走回去,拉着原地不动的方宥丞手腕捏了捏,问:“那你呢?不进去吗?”
方宥丞一怔, 似是没想到柏若风会来问他。既想一口应下,又有些顾忌。
他薄唇微动,眼神柔和,却说了谎:“我得去买糖莲子啊。你先回去休息, 等会我去寻你, 好吗?”
柏若风视线轻飘飘掠过他身后的唐言,落到方宥丞脸上, 没有出声。方宥丞以为柏若风不乐意,抬手回牵对方, 想着先把人送回屋子。
没想到柏若风只是盯了方宥丞一阵,就松开了手, 点点头, 低声说了个好字,回屋去了。
等柏若风一走, 方宥丞背手而立,冷声道:“带上信物,去大理寺狱提一个死刑犯过来。”
此处没有旁人,唐言眼观鼻鼻观心,应声后飞速离开。
不过半炷香时间,唐言已经提了一个囚犯回来。那囚犯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凶狠至极。然如今口中被塞了碎布,任他眼球瞪得满是血丝,都哼不出一个声来。
方宥丞回过神,没有看那眼刀子能杀人的囚犯一眼,信手指着眼前的鸡血阵,“放阵中。”
凌乱的院子间布下一个凹槽满是血迹的法阵,中间几具脏兮兮的鸡尸。任谁一看都知道是要血来做引子的。
砍头不过一睁眼一闭眼,放血可比砍头可怕多了。死囚大惊失色,作势要逃,被唐言一脚踹进阵中。囚犯像蛆一样扭动着,试图逃生。唐言索性把人打晕。
就在他拎着剑打算下手时,边上站着的人忽然发话:“等等!”
若细细探究,会发现那话里一丝几不可闻的慌张。唐言提着剑垂眼看着方宥丞,等待着主子的下一步命令。
然而,他那向来雷厉风行的主子,而今却难得怯懦了。若唐言抬眼直视圣容,能看到方宥丞面上显而易见的迟疑。
方宥丞张了张口,始终说不出话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临到阵前,却开始犹豫不定。他闭了闭眼,有些自厌,身侧的拳头缓缓捏紧。
可是万一人血有用,万一成功了呢……
那柏若风,岂不是就会永远离开他?
理智在不断摇摆。明明是早已下过决心的事情,当选择真的摆在面前,要他亲手抉择时,却依旧叫他心慌,无法做出抉择。
真可笑。方宥丞想,不过一个尝试,可他竟连一次尝试都开始害怕了。
万一呢?
他此时才发觉,自己竟承受不起这后果。
难道他一定要选吗?方宥丞揉了揉鼻根,指缝间露出深邃眼眸上一点寒芒,他当然可以选择把柏若风留下来,永远地留下来。
只需要夺了若风的权,把人困在宫中,不许他再和外界有任何关联,不许他再去见那满嘴荒唐言的明空……
长乐宫的大火从久远的记忆轰轰烈烈烧起来,咆哮着瞬息把所有思绪湮没。
成群的鸟雀被雷声惊到,叫声叽叽喳喳连成一片,它们扇着翅膀拼命逃离屋顶,飞过时,几片羽毛悠悠荡落。
乌云压顶,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唐言见他脸色不对劲,疑惑地喊了声:“主子?”
方宥丞猛地回过神来,耳边似乎还残留着烈火的灼烧声。
眼前飘下一缕细小羽毛。方宥丞伸出手掌托住,垂下长睫,定定凝视着掌中绒毛。
看似弱小,最是坚韧。
是他错了。养一只小雀儿,不该是折去它的羽翼,让它在金碧辉煌的笼中凋零。
他最喜欢的,本就是小雀翱翔天空的模样,所思所想不过是等小雀累了,就能安心停他肩上小憩一会儿。
若朝它伸出罪恶的手,那他与旁人又有何区别。
疾风一吹,卷走了掌中那片细羽。方宥丞敛起面上多余的神情,从腰间抽出软剑,冷声道:“朕,亲自动手。”
初夏的暴雨哗啦啦落在窗口时,吵闹得扰人清梦。
柏若风心神不定,连睡梦时,眼珠子都在眼皮下惊颤着。一道惊雷闪过,房间内被照得煞白。他满头大汗坐起身,大口喘着气。
他猛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胸膛,没有摸到梦中无数的血窟窿,眼前昏暗的房间亦不是遍布白骨的黄沙之地。
窗外倾盆大雨,屋内燃着安神香,暖和馨香。
柏若风低头看着手掌,愣愣看了半晌,才从噩梦里回过神。
一个人能活多久呢?不过百年而已。
然而他已经活了二十四年,转眼又在异界活到二十四岁。他的人生有一半都是在此处,就连梦里也不再是久远的那个家了。
柏若风按了按额角,打算起来喝杯凉水。他刚要起身,才发觉腰间横着条手臂。顺着那条手臂往上,他看到了边上躺着的人。
就连睡觉时,神情亦是紧绷的。柏若风哑然失笑,小心翼翼把那条手臂从腰上拿开,蹑手蹑脚起身,想要跨过睡梦中的人。
不料方宥丞呓语一声,睁开眼,半梦半醒间拽住他脚踝,“若风?”
“嗯。”柏若风低低应了声,“弄醒你了?我下去喝点水。”
方宥丞没松手。
柏若风想了想,道:“喝完水再回来。”
再试图抬脚时,已经没有了那股阻力。柏若风下榻去,灌了几杯凉水,意识清醒不少。他无意识转着掌间的杯子,盯着雨幕发呆。
柏若风放下杯子,走到窗口往阵法处看去。
雨水把院子冲得一干二净,莫说血迹,就连他刻画的凹槽都洗刷掉了。柏若风若有所思看了眼榻上的人,把窗户关上。
于是那点雨声便被隔绝开。
柏若风轻手轻脚回到原位躺下,一条手臂便搭了过来,横在腰间。
柏若风侧头看了看闭着眼的方宥丞,给他拉了拉被子,温声道:“阿丞,我弄醒你了吗?”
“本就是浅眠。”方宥丞含糊道。
“这样啊。”柏若风笑了笑,忽然侧过身去和他面对面,冷不丁问,“结果怎么样?”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方宥丞却陡然睁开了眼,逡黑的眼眸惊疑不定。
眼前人谈笑自若,蹭近了些,追问道:“看你的模样,是没去试,还是没成功?”
方宥丞缩回了抱着他的手臂,没来由觉得心慌。
他是故意的。方宥丞肯定地想着。
柏若风明知道他派暗卫跟着,便任由他的人跟着。明知道他说去买糖莲子是谎言,还放任事情发展。
就差明堂堂告诉他:我要去找明空,我要找法子离开。你有阻止的权利,但是我的主意不会改。
方宥丞心下苦涩。耳边柏若风一声声‘阿丞’犹如催命符般。
方宥丞说:“没有成功。”
“嗯……”柏若风毫不意外,他沉吟着,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明空没骗他,那他们的阵法与明空师傅的阵法间,还有什么差异吗?
或许一个是得道高僧,一个是普通人。
一个是高僧自己许愿,一个则是被迫为之。
柏若风想到了某个重点,他视线虚虚落在眼前的方宥丞身上,脑海却在沉静思考着:或许要献祭的那个人提出的愿望才可以。
但是如果那样的话,他能撑到阵法起效的那一刻吗?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这种事只能尝试一次,且是破釜沉舟的无奈之举了。柏若风抿了抿唇,却忽然被方宥丞抬起了下巴。
浅棕的瞳眸有些惊诧地撞上了那双黑眸的视线。
方宥丞注视着他须臾,松开了手。声音分外柔和,半是乞求半是期许,“若风,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不能替代你的家人吗?”
他明白方宥丞的意思了。
柏若风心间一软,他拉住方宥丞垂下的手,牵着落到两人间的被子里。他挪了挪身子,朝对方又凑近了些。
两人枕在一个枕头上,膝盖相抵,呼吸相闻,近得能看清彼此的毛孔。
难言的沉默在两人间游荡着。
就在方宥丞以为柏若风不会回答,打算换一个话题时。柏若风叹息着,躲开了他的视线,“阿丞,你在我心里,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同样的,也没有任何人能替代他们。”
“是吗。”方宥丞喃喃着,口中的苦意蔓延开来。
过了一阵,方宥丞不死心地问:“那、那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吗?”话刚出口,他自己也意识到实施可能性的渺小。
柏若风无法理解,他慢慢皱起了眉,视线在这张丰神俊朗的面容上逡巡,似乎在确认对方是认真还是玩笑,“放弃一切、放弃你生活的这个国度,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吗?”
方宥丞没有吭声,但显然在思索这个可能性。
“别傻了。”柏若风轻笑一声,轻轻挠了挠方宥丞的掌心,“阿丞,你是曜国的皇,你有自己的职责在身,你还要把欣儿带大……除了我,你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抛开一切去一个对你完全陌生的地方,并不是一件好事。”
说到最后,柏若风顿了顿,语气肯定道:“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为之放弃一切。哪怕是我,也一样。”
越是被否认,方宥丞的欲念反而越是强烈。
尽管知道柏若风是在为他着想,方宥丞与之所想却并不同,他道:“放弃一切?我的一切是什么呢?固然,别人看我,锦衣玉食,大权在握,这样的富贵日子所有人都想要。但说句不食肉糜的话,这些对我来说却并不是最重要的。”
柏若风不解道:“那于你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方宥丞久久注视着他,没有开口。
柏若风眼神疑惑,须臾,他反应过来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不可置信。连轻轻挠着方宥丞手掌心的动作都停止了。
他确认般道:“阿丞,我记得你不是会困于儿女私情的人。”
方宥丞摇摇头,“或许你难以理解。”
“父母兄弟,是可求而不可得的奢侈。政事、兵权、礼仪……都不过是枯燥的死物,日复一日。无人闻我,无人懂我,生活本就是一潭死水。往下看去,尽是低伏的头颅,他们都离得远远的。我的周围是无边的寂寥与空旷。”方宥丞缓缓反手牵住他,“贯穿我整个人生,且还能一直陪着我,给我带来数不尽‘惊喜’的,从来只有一人。”
柏若风久久失语,他脑海乱糟糟的,竟不知自己会影响一个人这么大。仔细想来,方宥丞身边除了臣子与侍从,的确不见几个知心人。
不,准确地说,是没有。
皇权于柏若风而言,本就是历史书上的东西,哪有这里的人那般根深蒂固的惶恐和臣服。而他当初,不过是因为旁观者的冷漠和胆大妄为。
他的一切与太子都是截然不同的,又是太子所不可能拥有的。对方宥丞而言,大抵就如同飞蛾眼中的光。
可是即便是这样,柏若风闭了闭眼,捏住方宥丞的手,艰涩道:“对不起,阿丞。”
方宥丞什么都没说,只是往前挪了挪,伸手搭在他身上,浅浅抱着他。
屋外风急雨骤,檐下的鸟在窝里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屋内安静温暖,无声抵足而眠的两人像极了两只在窝内互相取暖的小毛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