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是京城内最高最贵的一家酒楼。酒楼设计不同其他酒家, 只看它构造,整个酒楼由中间一根据说有千年历史的树干撑着,往外横向延伸出数层空间, 形如塔状。
最底下三层是大厅,不论身份论富贵,只要给的起钱随意选位。
中间三层给小官小爵设计,比起一览无余的热闹大厅多了些私密性, 桌位之间用屏风隔开, 然路过时还是能看到里边的人。
最顶上的三层,专供皇室和达官贵人, 分成一间间私密性极强的包厢。尤其是最高一层,据说能看到整个长安盛景色,非皇室中人不能上。
此刻, 柏若风和方宥丞两人正在醉仙楼中层用午饭。柏若风筷子动得飞快,边吃边抱怨:“我还是想去顶层,这里我自己也能来,你堂堂一个……, 就该去顶层才配得上身份。”
“你懂什么, 这叫热闹。”方宥丞言辞凿凿道,“上边全是单独的包厢, 就我俩吃饭有什么乐趣?我在宫里都腻了。中间好,热闹又不吵闹。”
“就你有理。”柏若风嘟囔着。他扒了两口饭, 含着筷子尖尖忧郁道:“可我还是好想去顶楼啊,据说能看到整个长安城呢。顶楼只接待皇室, 我就认识你个又帅气、武功又高强、心底还那么善良的皇室中人……”
方宥丞被他这浮夸的语气夸得坐立不安, 连忙打断,“行行行, 下回我带你去,行了吧?”
方宥丞见人兴奋起来,眼看又要得寸进尺说些什么,拿起个鸡腿就塞进他嘴里,“吃你的吧!那么多菜怎么都堵不住你。”两人桌上几乎所有招牌菜都来了一份,可见柏若风是存了多狠的宰他的心思。好在醉仙楼的菜式分量都不多,两个还在长身体阶段的少年完全可以吃完。
方宥丞对满桌美食没什么兴趣,他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低度数的酒水,眼睛往外边来来往往的人看。不时有那么几个对上视线,而对方又认得出他的,都被吓了一大跳,行了个礼匆匆离开,作无视状。至于认不出他的,要么趾高气扬离开,要么微微颔首转过视线。
得了许诺,柏若风眉飞色舞,只一心啃自己的鸡腿。吃着吃着,他忽然道,“要是能把京城的厨子带回北疆就好了。”
方宥丞侧了侧头,“为什么?你家没厨子吗?”
柏若风撇撇嘴,十分嫉妒,“有厨子也没食材,我们那常年守着天元关,补给要么自己种,要么都是附近小城送来。有肉吃就成,哪有这么丰富,有鸡有鸭有鱼的。”
方宥丞一脸疑惑,“那就自己养啊,鸡鸭鱼不难养吧?圈养起来每天给点吃的不就行了?我看京城里的家畜多得很,实在不行,你现在在京城,就让这里的人送过去。”
“你是不是没离开过京城?”柏若风放下鸡腿,拿起布巾擦了擦嘴,他看方宥丞满面困惑,叹了口气,“一看就是了。养殖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就拿养鸡来说,要搭棚子,要定时清理粪便,要注意温度和通风,还要给它们弄吃的……一不小心发了鸡瘟,一死一大片。将士去那是去打仗的,难不成每天不练兵就光养鸡?而且鸡仔都要钱才有啊,近几年无战事,朝廷克扣了不少军饷,将士们自己都抓襟见肘了。至于你说从京城送过去,路途遥远,路上花的钱比给钱在那养殖多很多,你来付这个钱吗?”
忽然听了那么一大段话,方宥丞一愣一愣的,他顿了顿,看着十分认真的柏若风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憋出一句话,“醉仙楼的厨子你挖不走的,这里可是长公主的地盘。”
柏若风陷入沉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说话。半晌,柏若风凑过去,揽着方宥丞肩膀道:“哪天你有空,不如跟我回家看看吧?”
“什么?”方宥丞没想清楚话题怎么一下子跳跃幅度这么大,从美食谈论到养鸡,再到边关将士的军饷,最后竟转到去北疆去了。
柏若风可不是开玩笑的。他还记得秃驴说什么大难就出在方宥丞身上,还记得他会阴差阳错来到此界就因为眼前这个太子殿下,还记得他之前想尝试通过解决大难看看能不能回去的想法。
那首先,就是要尽可能的别让太子长歪。
他的世界离这里真的太远了,隔了兵器时代、隔了信息时代、隔了全息时代……甚至这里的人类还被困在蓝星,没有走出过太空,这里落后到他无法通过自己熟知的科学知识回去。
因此他对眼前渺小的希望道:“跟我回家看看,长安城再大也不过一座城而已,南曜可不是只有长安城,哪天你跟我去北疆看看,说不定比你在上书房听那干巴巴的东西好多了。”
方宥丞不知道那么多,他只知道面前的人在邀请他去家里做客——以一种朋友的身份。那双凤眼猛地亮了起来,灼眼如烈阳,他兴奋地抓着柏若风手腕,向他确认:“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柏若风认真想了想家里,“你跟我回去,我那有很多好玩的。我有个六岁的妹妹,软绵绵白嫩嫩特别可爱,扎着两根小揪揪,新鲜出炉的包子一样,喊哥哥喊得特别甜。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大哥,性情温和,对我极好,我们可以找他一起赛马一起打猎。我父亲嗓门可能大了些,但是没有恶意的。母亲不仅是女中豪杰,手还很灵巧,会做一手好吃的糕点……”
他絮絮叨叨说着家里平凡的事物,没有注意到方宥丞满眼的艳羡和期待。
方宥丞大力地拍了下他手掌,“那就一言为定!”他力气太大,啪的一下拍到桌面上,发出极大的一声。但方宥丞浑不在意,已经满身心沉浸到去北疆的事了,“我回去就找地图出来看路线。”
说归说,现实就是方宥丞还无法自主决定离开京城。
两人用完午餐,柏若风拍了拍被撑开后绷紧的腰带,忽然道:“我进京的时候,在城门口见到一个老妇摆摊卖豆腐花,她家豆腐花特别好吃。你刚刚都没吃多少东西,不如我们去那看看?”
方宥丞还沉浸在要离开京城的兴奋里,闻言斜了他一眼,“想吃就直说,别拿我做借口。”虽是这般说,语气比起先前显然多了几分亲近之意,显得像埋怨不像训斥。
柏若风哈哈一笑,勾着他脖子起来,“走嘛走嘛,相信我,那里的豆腐花很不错的。”
结了账,两人哥俩好勾肩搭背下楼,没注意有一儒雅公子正巧上楼,错肩而过。
太子殿下?段轻章看着两个红衣少年郎远去,还当自己眼花看错了。只犹豫的功夫,两人已经下楼去。
楼下比楼上吵闹多了,尤其是一楼大厅还找了个说书人讲志怪故事。柏若风听了两耳,被勾起了好奇心,说好要去吃豆腐花的他当下也不急了,拉着方宥丞站在人群里。
方宥丞好奇心不多,听了几句就没了耐心。尤其是周围人多,摩肩擦踵叫他很不适,原本的闲适少了几分,压着眉毛黑着脸避开人流。他拉了拉柏若风的手,“走吧,我们走吧,去吃你的豆腐花。”
如此说了几次,柏若风反手扣住他手腕,“别急别急,我听完这就走,快结局了。”
“啧。”方宥丞不高兴地扭过头去,四处张望着。
这时,他视线一定,落到一楼大厅的一行人身上。
那行人实在太怪异了,不像普通百姓般随意,一个两个神情凝重。也不像官员来谈天说地。三四个人坐在那里静默,面前的茶水一点都不动,时不时交流着什么。
其中有个女子身形窈窕,下巴尖瘦,独自坐在三个大汉中间,腰间配了个样式奇怪的香包。
那香包,有点像北越先前进贡来的。是我多心了吗?方宥丞想了想,悄悄松了手,往那边挪去,站在有着绿植的角落里偷听。
那厢,柏若风意犹未尽听完说书人的故事,转身一看,方宥丞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角落里去了。他莫名所以,远远拨开人群往那挤去,“诶!你怎么跑那去了,我们去吃豆腐花吧!”
这一声把角落里坐着的四人惊着,俱扭头来看。柏若风虽觉得那几人怪异,但不觉得自己喊方宥丞有什么奇怪,他既没喊名讳也没喊尊称,只是一句普通的话罢了。所以坦然回视,还瞪了他们一眼。
然而那四人顺着他视线向角落里的方宥丞看去。其中遮住头尾的女子吓得浑身一僵,仿佛认得方宥丞的真实身份,连忙起身,又撞到桌椅,洒落茶水,动作极大。
她起身,三个大汉也跟着起身。四人匆匆往外走去。
走什么?柏若风觉得这拨人反应委实蹊跷,就好像做贼心虚般。他立在原地挠了下头,犹豫了下,因为不认识几人,他不打算出手。
但方宥丞紧蹙眉头,忽然冲上前一把拽住女子。女子抬手,以另一只手推开。也不知她如何做到,以柔劲抵蛮力,一推一挪,轻点莲步,旋身间人已经后退几步。
三个大汉围拢过来,把她挡在身后,女子速速离去。
方宥丞被三个大汉困住,眼看着女子跑远,喝道,“柏若风,拦住她!”
不用他喊,柏若风已经拨开人流冲过去,向女子肩膀抓去。女子后背像有眼睛,泥鳅一般滑过去,她放弃了正门,直接跳窗而出,跑到街上,眼看就要钻入人流离开。
柏若风从桌上抓起一把筷子,以内力射出去,钉进女子面前尚且湿润的泥路上。她果不其然脚步放慢,想要换方向逃离。柏若风趁势追到街上去,恰好方宥丞也打倒三个大汉,跳出窗去。一前一后围堵住女子。
女子见被两人困住,眼中显出几丝尚且青涩的慌张。她本就穿着披风,只露出朦胧的下半张脸,此刻从怀里掏出个面纱戴上。显然不想让人认出她身份。
柏若风见此越加怀疑这人做了什么亏心事。
隔着女子,柏若风与方宥丞视线对上,某个瞬间,两人非常有默契地同时进攻。
然而女子以极不可思议的姿势弯腰避开两人不同方向的攻击,滑行至某个摊子前,抓住桌布回身往两人身上一掀,五颜六色的胭脂水粉飞扬在空气里,她扯掉腰间香包,把里头的药粉混在粉末里撒出去。
区区胭脂粉末,哪能阻止得了他。柏若风完全不放眼里就冲过去,结果吸入粉末那一刻就被刺激到呛咳不止,泪流满面,湿润后被糊住的眼睛一片白茫茫,哪还看得清四周。
不止是他,同样轻视了对方的方宥丞以及其他被波及的路人,都像瞎子一样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响起此起彼伏的剧烈咳嗽声和怒骂声。
女子偷袭得手,在烟尘中飞快钻入巷子,不见了。
那三个大汉趁人群咳嗽流泪之际,悄悄撤离。他们于巷子深处集合后,其中一个大汉低声道:“圣女,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现在我们怎么办?”
“他没看到我的脸,”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呼吸缓下来了,恢复从容模样,“莫急。计划照旧,我们回丞相府。”
因为聚集看戏的人逐渐变多,怕有人认出身份把事情闹大,眼睛好转快些的柏若风抓起方宥丞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撑着对方快速离开市集。
角落里,两个人正背对着对方整理仪容。
柏若风掀起前襟囫囵擦干净脸,才问出内心疑惑:“那女的是偷你东西了吗?你追她干嘛?”
方宥丞气急败坏,他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那药粉入了眼睛一直流泪,泪水又掺着胭脂水粉糊在眼睛上,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郁闷极了,“我是偷听到他们说话口音很奇怪,偶尔几个词汇用的发音还听不懂,很像北越话。那女的像他们中间地位最高的。但也只是怀疑。而且谁让他们心虚跑的啊?北越的口音,还认得我,还心虚跑!这三个疑点加起来,用脚想都知道没好事,先拿下来再说!”
“也对,”柏若风仔细回想了下,点点头肯定他的做法,“尤其是那女的,她很害怕我们看到她的脸,为什么?”
他转过身,和方宥丞一照面。两个人看着对方五颜六色的脸都笑出声来,抬手嘲笑着,“殿下/柏若风,你的脸!”
笑声戛然而止,显然两人都意识到什么,迅速垮下脸来,都当做没看见,同时背过身去继续搓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