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若风一路从皇城急急出去, 先去相府递了帖子,没想到被段公良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哪怕以镇北侯府的名义提出拜见,仍被段公良拒绝。
没见到段小姐, 反倒先吃了个闭门羹。柏若风捏了捏鼻根,忽然觉得有些棘手了。此处碰壁,他便先去城外处理龙武军驻扎事宜,再去趟大理寺配合交付罪犯事宜。
于大理寺偶然见着段轻章, 隔了段距离, 段轻章朝他招了招手。柏若风视线转到他身上,眼睛一亮, 发现自己竟忘了还有此人在!
“段大哥!”他小跑过去打招呼,面上笑容绚烂,露出半口白牙。
恍惚间像见着了条小金毛奔过来, 受宠若惊的段轻章愣了下,半晌才展开笑容,拍了拍柏若风肩膀,问道:“你什么时候从景县回来的?”
“刚回。”柏若风笑道, “段大哥最近可还和我哥有写信联系?”
段轻章叹道:“路远信慢, 哪有你跑得快?等知晓你从北疆回来的时候,你都已经率军去景县剿匪了, 可把我吓了一跳。不过都说虎父无犬子,”他上下打量柏若风一番, 真心替友人高兴,“第一次带兵, 如何暂且不说, 你能完好无损回来,我替你哥松口气。”
“此事你别告诉我哥, 我自己写信去说,免得他们担心。”柏若风嘱道。
段轻章应道:“自然。”
柏若风的琥珀眸色浅,在阳光下遇明则亮,显出几分活泼,他拉着段轻章不肯放,绞尽脑汁找话说。段轻章看出他有别的事情想说,耐心地陪他话家常。
柏若风终于找到个切入点,问:“段大哥,嫂子最近可好?”
若在这个时代论一段叫旁人羡慕的人生,该活成段轻章这般。十六考了状元,二十及冠便娶了青梅高飞燕为妻,拒不纳妾,夫妻琴瑟和鸣,成为长安城内一段佳话。而今二十有五,夫妻两终于等来了第一个孩子。
说起妻儿,段轻章眉目展开,温声道:“她在府内安心养胎。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忽然问她作甚?莫不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家不好意思说?回头等我下值,你且来府上,我叫燕娘替你拿拿主意。”
没想到段轻章这么敏锐,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省了他开口。柏若风高兴得很,一敲掌心,“段大哥懂我!”他打算去了段府再解释,当即欣然答应邀约。
得等到日暮,段轻章才下值。柏若风从大理寺出来,解决了杂事的他舒了口气,看着天色还早,打算回府里先休息休息。
正是午间,街上人不多。他闲庭阔步走在路边,吹着微风,觉出几分舒适来。
然而,没等他享受够难得无事的清静。一书生踉踉跄跄从拐角冲出来,撞到他身上。柏若风压根没注意到拐角有人,以至于猝不及防就被人按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明明是那人莽撞冲出来,拿他做了肉垫,这时却叫了一声,从他身上着急忙慌地爬起来,抖了抖发白的袖子,恶声恶气先告状,“你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
“这是拐角。”柏若风心头火起,怒气冲冲起身,硬邦邦拽住对方,正要叫人道歉,没想到却看到段轻章回头。
竟是熟人。柏若风愣住了,连同本来的话都吞了回去。
爬起来的段轻章扭头想跑,却被觉出不对劲的柏若风再次拽住,手掌铁钳般扣住他,“段大哥,你不是在大理寺吗?”虽是问话,更像质疑。
“谁是你段大哥?”段轻章试图抽回自己袖子,却扯不过柏若风。他急得口不择言,“想讹人也得看对象,你找错人了!我没钱,放手!赶紧给我放手!”
怎么段轻章不认得他了?柏若风死活不松手,他上下打量段轻章一番,却见段轻章竟着一身粗糙布衣,手上多茧,布鞋破洞,哪还有半分相府大公子的气度。
他冷声道:“你不是段大哥?那你是谁?”
后边传来几个声音,嚷嚷着“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快!”
‘段轻章’急得又打又踹,硬是没能逃开柏若风手掌心,他服了软,抖着声音向柏若风求饶道:“兄弟做个人,快放了我吧。我真没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全家靠我一人维持生计,后面那几人是杀人恶霸。要是被抓着,我、我全家就没命了!”
柏若风闻言轻轻一挑眉。他松开了手,‘段轻章’扭头就跑,不曾想后领被人拽住,随后四肢腾空,他吓得发不出声音。就被柏若风带着飞到墙上,再跃入墙内高大的树枝上。
柏若风半蹲下观察着经过的人,素白的手藏着劲,死死按着‘段轻章’脖颈,就像按着一只猫那么简单,把人束缚在树枝上。
转过拐角,几个凶神恶煞的人举着大刀出现,风一样刮过,消失在远方。
柏若风听见身边的‘段轻章’松了口气。他转过头,见人四肢正抱着树枝,一副害怕极了的模样。
天底下断没有长得这般相像的两人。柏若风打量着眼前人,“现在可以说说你的名字了吧?”
许是终于得救,那人态度好了不是一分半点,讪讪道:“谢过大侠救命!小人有事,先走一步~”
柏若风也跟着他笑,笑出两颗虎牙,笑得人畜无害,“不答我话?小心爷把你直接丢下树去,不死也残条腿。”
说罢恶劣地一推那人,那人身体侧歪,当即嗓子眼吓出个尖叫,死死抱住树枝,面白如纸,浑身温度都下去了,冷得发颤。
柏若风把人拉回来,懒洋洋道:“再问一遍,你姓甚名谁,家在哪?”
这回,就算柏若风语气随意,那人也不敢再随意糊弄了。他忙道:“公子手下留情,小人段重镜,家住万州段家村,是来参加今年会试的举人。”
“段重镜?”柏若风念着他名字。
段重镜应了声,眼里含着疑惑,似乎在问:你认识我?
又带着几分瑟缩,“我、我应该和公子没仇吧?”他这么一说,自己都不确定了。毕竟虽然初来乍到,不也是莫名其妙惹了大人物?
柏若风视线挪到他身上,“此话怎说?还有,追你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你?”
见柏若风似乎真的不认识他,只是因为与对方熟人长得相像,段重镜悄悄松了口气,他仍抱紧了树枝,就像只考拉,姿态有些滑稽。
段重镜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把柏若风上下打量了一遍,见他衣着不凡,小心翼翼反问:“不知公子,是哪个府上的人物?”
柏若风眉目一动,“你还怕我送你去死不成?你不说,我现在就能让你去见阎王。”说着明媚一笑,露着森森虎牙,朝段重镜伸出手来。
那手看着细瘦白皙,可段重镜没忘记刚刚就是这只手怎么把他又拽又拎又推的,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打马虎眼。
段重镜垮着脸道:“追我的人是段相府上的人,我听同行的考生说,可以尝试着向达官贵人们自荐,万一考不上,说不定也能有条留下的活路。”
“段相乃是三朝元老,是我辈榜样。又与我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这不就,厚着脸皮去递帖子了吗?”
段重镜脸色兴奋得发红,眼里亮晶晶的,充满着期待,“那么多才子段相都拒了,独独就接了我的帖子!我以为我走运了!管家还来家里寻我,我就跟着管家去见了段相,刚开始还谈得好好的,问我父母,问我婚配,问我年岁……但是、但是问完后,”
段重镜面色陡然发白,惊疑交加,“他忽然就叫人‘解决’我,还说做得干净些。”
这时候,段重镜再傻都知道不对劲了。但是他怎么拧得过那么多人,必死无疑。
奇怪的是,站在段相边上的那位看似弱柳扶风的小姐,原本好端端的,忽然就晕倒了。
趁着其他人注意力被吸引,段重镜连忙逃出去。段府家大业大,他从未来过,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遇到墙就攀,遇到洞就钻,那群下人不曾料到他为了逃生会这么利索,又怕冲撞了贵人和摔碎东西,一时间乱了手脚。
加上他的大声呼救引来其他下人,那些不知内情的下人一个两个喊着‘少爷’,还替他去拦追击的人,场面极度混乱。
“我在一个院子里遇到个好心妇人,她刚开始喊我‘夫君’。”段重镜迷茫道,“后面的人追上来后,她还给我指了方向,我就从小门逃出来了。”
他至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惹上段相这般的大人物。
他不知道,可柏若风却猜到了几分。柏若风心中疑窦丛生,问:“你真有八十岁的老母?三岁的小儿?”
段重镜眨了眨眼,嘿嘿一笑,试图装傻蒙混过关。
倒是从未见过段轻章用这张脸笑得这么憨气,却又狡诈。柏若风也朝他笑,端着张无害的俊脸,手又去推他,“不答就给我下去。”
失重感吓得段重镜哇哇大叫,死死抱住树枝,“没有!我没有!养父说我父母双亡,是个没人要的小叫花子。我没媳妇也没孩子,这个条件谁愿意嫁我啊!”
“哦?”柏若风不是很信,听到有几道脚步声渐进,他神态冷肃,捂住段重镜嘴巴,“噤声,他们回来了。”
段重镜吓得抬起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巴,眼睛牢牢盯着下边。
这时,柏若风迅速捉住段重镜领子,脚步轻点瓦片,两三下越过墙头,落到一处客栈。他一路拽着段重镜的脖颈,把人扯得衣衫乱糟糟的。
段重镜不情不愿地脑袋拼命后仰,和他角力,脚下使劲往前推,就想挣开柏若风跑路。
柏若风无视了小二奇怪的视线,抛给小二一块银锭,开了个包厢。
段重镜眼睛盯着那银子都要冒光,嘴里嘟嘟囔囔,“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咱俩不是很熟吧?你要请我吃大餐?”
“那你要么?”柏若风关上门,歪了歪头,好整以暇道,“请你吃断头饭。”
相府不好相与,眼前的年轻人看着更不好相处。感知到危险的段重镜往后退着,扒着窗框就想跳窗跑,结果一推开窗,就看到院外有熟悉的衣服颜色闪过,赫然是相府的人在周围巡视。
段重镜连忙关上窗,左思右想,终于乖乖地坐到椅子上,“多谢大人搭救。”
他现在回过味来了,若说之前柏若风救他是路过的好心,但知道追杀他的是相府的人后,还能不畏强权,如此冷静把他带到这里,想来是有话要说。
“只是不知道大人有何吩咐?小人粗鄙,怕是帮不上什么忙。”段重镜警惕地看着柏若风,怀疑他是与相府不睦的。
“你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柏若风轻佻地拍拍他脸颊,“我帮你还差不多,你跑,你使劲跑,出了这客栈,你必死无疑。京兆尹都帮不了你。”
段重镜惊得瞪圆了眼。他不是傻的,只是初来乍到一团乱,闻言拉住柏若风袖子,追问道:“大人可知我是犯了什么罪?为何丞相大人紧追不放?”
柏若风说,“难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喊你‘段大哥’?段府那妇人为什么喊你‘夫君’?段丞相为什么要杀你?”他咬字很重,突出一个‘段’字。
为什么个个都认识他?那自然是因为京中有人和他长得很像。而那人极有可能是段府里的公子。
顿时,段重镜面如土色。
“我想,你大抵也知道一些坊间传言。”柏若风见他满眼绝望,笑了笑,一语道破,“你无父无母,还与段轻章长得这么像,极有可能与之是双生子。段相的反应,直接坐实了这件事。”
无论是在越国,还是在曜国,在这个愚昧的时代,双生子意味着不详。人们认为这是上天对家庭的一种惩罚或灾难。
谁家有了双生子,那晦气的名声传出去,就会叫人躲避不及。于是常有的做法是除掉其中一个。
段重镜极有可能是出生后不久就被带到乡下丢弃,段相没想过这个被舍弃的儿子还会重新出现,尤其还是要来参加会试。
京中几乎人人都认得十六岁便取得状元的段轻章,段重镜一旦参加会试,段家双子的秘密就会公之于众。
段重镜如堕冰窖,他动了动唇,浑身哆嗦,“可、可我寒窗苦读二十多年,就为了今年。俺们村里就我一个能参加会试的,大家都给了我很多帮助,夫子也说我很有可能取得功名。我还想回去做个好官,帮助乡里……”
他满眼慌乱,絮絮叨叨说着不能放弃的理由。
柏若风抱臂想了想,道:“命重要还是功名重要?你现在离京,还能有一线生机。”
段重镜沉默了,他低着头,抠着手不说话,手背被他自己抠出几条血痂。
半晌,段重镜猛地抬起头,他唇色发白,然语气坚决,“谢谢大人提醒。只是我既然来了,就不能因为一个想杀我的陌生人停下自己的脚步,我要参加科举!”
段府的秘密、面子与他何干?他是段重镜,吃百家饭长大的段重镜!他来科举,是为了以后当个好官,决不能就这样屈服!
“好小子。”柏若风惊叹着,笑了两声,指节搭在桌边敲了敲,“你够莽的啊,明知死路一条还要冲过去。不过,你既然被我遇到了,不算坏事。”
段重镜被他的话吸引过去,看见那白皙有力的指节一下接着一下敲着。他低头看看自己双手,粗大的指节和遍布的茧子,是干惯粗活的人的手。段重镜忽然没来由的好奇起另一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人,那人的手上,该没有这些粗糙的痕迹。
“或许,我可以给你引荐一个人。”柏若风无心介入段府家事,不过家事有家事的解决办法。他弯了弯眉眼,若春日暖阳洒下,无端叫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