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声中, 柏若风长睫微动,似有醒来的痕迹。
“侯爷!侯爷快醒醒!”太医见外边情势不好,着急地试图摇醒他, 没摇两下就被拽下马车,一剑刺死。他惊恐跪倒在地上,逐渐溃散的瞳孔倒影着远处背对着他的黑衣女子身影。
妖妖站在崖边,恶劣地用靴子去磨柏月盈死死扒着崖边的手背, 磨得血肉模糊, “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女子,真令人羡慕。”
那姣好的面容上, 裂开一抹笑,声音温柔如对情人耳语,“你服个软, 我便拉你上来。”
“不然,你就摔成肉泥吧!”妖妖轻柔的声音一变,美眸间恶意满满。
“啊!”刺痛冰冷从后方袭击了毫无防备之人,妖妖低头发现自己肩膀被剑尖穿透, 立时惊恐叫了起来。
剑尖从□□中拔出, 妖妖颓然倒下。露出她身后的红衣男人。意识不清的柏若风撑着病体站着,右手提了把剑, 血正滴滴答答顺着剑尖而下。
他被惊醒时,掀开马车帘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人堵截,没想到外边敌我悬殊, 太医死于非命, 更没想到柏月盈陷入危险。
柏若风向前一步,满眼心疼, 丢开手中剑,双手使劲拉柏月盈上来。当柏月盈双脚踏上泥土边沿时,他心口那份紧张才得到缓解。
“二哥。”柏月盈忙用力撑着崖边起来,似指控似委屈,“他们使诈。”
柏若风眼前阵阵发黑,但仍努力露出个安抚的笑,抬手想摸摸她脑袋。然而看见的是瞳孔骤缩的柏月盈。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巨大的推力——他伤后双腿本就有问题,能勉强站立已经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也因此,那推力直接把他推下悬崖。
双腿本就是勉力支撑,当下一软,身体已经半悬空了。面向底部深不可见连成片的树林,柏若风心脏飞快地跳动着,但很快,他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或许,他寻寻觅觅的一辈子,本就是水中花镜中月,本就是他的臆想……
柏若风坦然接受了自己摔成肉泥的结果。然而有人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拉了他一把,用自己换回了他。
擦身而过之际,摔坐在地的柏若风不可置信看着甩飞出去的红衣女子:“月盈!”
少女红衣猎猎,发上金步摇轻响,朝他露出一个浅笑,仰面落下去了。柏若风连滚带爬到崖边,往下一看,只看到一个不断下坠的红点。
她怎么这么傻!柏若风四肢刹那僵冷,他要跟着跳下去,脑后猝不及防受到重击。柏若风竭力维持理智,却还是不甘地晕倒在了地,最后的画面是崖边的泥土。
丢下棍子的妖妖冷哼一下,肩膀的血洞刺痛,她捂着伤口不由倒吸口气。“还真是感人的兄妹情。但很快,你的妹妹就是我了。”
妖妖笑着,从腰间拿出一瓶从大祭司那偷来的圣药——前尘一梦。
几日后,镇北侯的马车入了侯府,妖妖带来的手下成了护送镇北侯回京带的侍卫。
夜里,听闻柏若风回京的方宥丞从宫里溜出来。阔别两年,他看着带回一身伤的昏睡不醒的人,又恼又怜,扯开被子,自上而下检查着柏若风身体。
还没等他检查那双据说伤的很重的腿,便听得呛咳声在屋内响起。方宥丞一惊,抬头便对上双清凌凌的眼睛,直直倒映着他愣住的模样。
那眼睛眨了眨,初醒之人迷糊地晃了晃脑袋,睁眼仍是晕眩不止的重影。但他是有感觉的,尤其是被掀开被子的地方凉飕飕,久未说话的嗓子挤出一道气声:“你谁啊?”
方宥丞逃走后,闻声而来的小厮迅速点灯,喊来妖妖。
“二哥!”
柏若风正有些茫然回想着晕过去前的事情。闻声抬目,见一窈窕影子从屏风外绕进来,芙蓉面上露出笑来,“二哥,你终于醒了。”
她喊我二哥?
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妹妹’这个词太重了,早成了他心底的执念。哪怕理智上觉得不对劲,感情上仍然对名为‘柏月盈’之人投注了好感。
柏若风捂着刺痛的额头,闭了闭眼。
妖妖靠近了,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影响着他。柏若风把那点不对劲抛开,抬起头,转而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外来人身份审视着所有一切:“你喊我哥?”
命运的齿轮自此快速转动着,桩桩件件画面在眼前飞过,化作流星,聚成一团。那些以前不明的话语如今再回想都有其深意。
直到北越来的圣女妖妖在眼前被杀,既定的命运被更改。他曾经以某种方式看到的一种未来,即暴君暴毙,妖妃掌朝的可能已经轰然破裂。
梦里一瞬天地变色,光怪陆离的影像如湖面波澜,冥冥中有股力量正排斥着他的魂体,要把他赶出这个世界。睡梦中的柏若风皱紧眉头,额头冷汗涔涔。
“若风?若风!”呼唤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重,急促,紧张,担忧。
金色的龙气裹杂着飞涌而上,死死拽住要被天道从身体里‘拖出去绞杀’的魂体。
二十四年光阴在眼前掠过,如梦似影。大梦醒来,唯有眼前这张脸上有着深深的忧虑。
柏若风身体还不能动,他转了转眼珠子,瞥见窗前明空大师一袭袈裟的背影,捏着佛珠念叨:“天府佐紫薇,功在解厄。如今大祸已除,施主,您受苦了。”
明空徐徐转过身来,眼中含泪,面色激动,强忍着冷静,“好好休息,来日再议。”
说罢开门,大步离去。
秃驴!柏若风张了张嘴,无声骂出这两个字来。
他的视线投注到方宥丞身上,一时间心情复杂。方宥丞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低声道:“原来那夜,你去护国寺,是因为明空大师要给你护持心脉?”
那夜?柏若风迟钝的思维努力转着,终于想起来方宥丞说的是自他表白心思,两人破裂后,又在雨夜的见君山和好的事情。
当时他想不通方宥丞怎会对他起了心思,特地去寻了明空大师,明空大师主动提出要用功力给他护持心脉。随后他下山时,便遇到打伞来接他的方宥丞。
难道明空早知有此一劫吗?柏若风心情复杂。
他的不吭声似乎默认了此事。方宥丞给他拨了下额前碎发,给他解释道:“明空的内力始终护持着你的心脉不受损害,现在你身上的混毒已经被拔除,无性命之忧。”
“至于你的妹妹,是我大意了。”方宥丞叹息一声。
他没想到北越人敢把心思打到柏若风身上,而北越人不知道方宥丞会私下来找柏若风。两方人马误打误撞,兜兜转转才发现蹊跷。
“关心则乱。”柏若风向着他的方向侧了侧头,似乎极为疲惫地合了下眼。
他脑海里思绪纷杂,乱得不行。一会儿想到明空大师的话语,一会儿想到自己一直追寻的东西,一会儿想到落下山崖后再无消息的柏月盈,不知所踪的柏云起,还有把命永远留在了沙场上的兄弟朋友……
阔别两年之余,故人再逢,没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下。方宥丞抬手轻捂着他眼睛,给他挡光。
然而柏若风还不想睡,烛光下薄唇开合,“方宥丞,你是不是知道我兄长消息。”
此话说的极为肯定。方宥丞浑身僵住,心底那些柔情顿时一空,唯恐柏若风因为他拒绝了皇太女求和一事而恼他。
方宥丞低声道:“你放心,他好好的。倒是你,不把身体养好,我不会告诉你他的下落。”
被手掌捂住的双眼下方,那薄唇很浅的勾了下,轻轻道:“他没事就好。”
方宥丞维持这个坐着的姿势很久,蜡烛流着烛泪不断下滑,直到火光淹没在烛液中。
他一点一点试探般拿开了轻捂的手,看见了一张毫无防备的睡容。肤色一如既往白皙,面色虚弱,唇色泛白,紧闭时长睫在如白布般的脸上落下两道黑影,左颊边一粒很难发觉的小痣。
强按平静的心,在此刻猛地跳了一下,几乎要跳出嗓子口去。无论什么时候再见,无论什么地方,这个人永远都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方宥丞眸色微暗,抬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捏着柏若风的手腕塞进被子里。他仔仔细细整理着被上的细节,抬目久久注视着昏睡的人,那睡容上的疲累一览无余。
窗外一声轻响,方宥丞侧了侧头,最后看了眼睡得正熟的柏若风,嘱了暗卫守着,自己走出护国寺后门去。
月下林子站着一个佳公子,面容温雅,浅浅含笑,他双手一合,朝方宥丞行了个礼,“陛下,抓到人了。”
说话间,段轻章朝边上看去,两个侍卫压着挣扎不休的礼部侍郎向前。
礼部侍郎抬起脸来,直呼陛下冤枉。
边上,段轻章眼神寒冷,盯着礼部侍郎腰间那枚狼形剪影玉佩移不开眼。当年射杀他大哥时,正是此人在段公良书房步步引诱。
方宥丞本只是下令从假柏月盈身上顺藤摸瓜,想找出泄露柏若风回京消息之人,没想到直接挖出只‘大瓜’来。
“原来是你。”方宥丞面无表情打量着求饶之人。
此人官服加身,年纪不大,长得老实,方宥丞对他有些印象,此人是在科举时脱颖而出,而后入了六部,为人低调。却没想到这份低调是为了掩藏身份。
“便是你,害得他伤了腿。”方宥丞慢吞吞走过去,在礼部侍郎恐慌不安的眼神下,眼神发狠,猛地一脚踩在对方跪着的小腿骨上。
刹那,骨裂声和惨叫声一并在夜里响起。
方宥丞才皱起眉,段轻章已经除了这人腰带塞进礼部侍郎口中,堵住了他有些呱噪的痛呼。
方宥丞面无表情把他两只小腿都踩碎,看着眼前这摊只会喘息的‘死肉’,他手掌微抬,“送去大理寺吧。”
没有把叛徒千刀万剐,段轻章并不解恨。然听到是送大理寺,面上便笑出来,“陛下仁慈。”
另一边,柏若风从梦中惊醒,房间昏暗,只点了一个蜡烛。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发呆看着床顶半晌,掀开被子慢慢起身。
方宥丞不知道哪去了。柏若风撑着床柱起身,穿好鞋,试着站立。
站起来已经用了他全身气力。身体虚弱,呼吸急促,哪还有之前大杀四方的活力?柏若风深吸一口气,缓下身体的震颤。他慢慢地扶着床柱、墙壁走到门前,推开了木门。
院子清幽,静得只有小虫窸窣声音。他从记忆里漫天的大雪脱出,乍然置身于春末之景,还有些不习惯。
柏若风凭着记忆寻到了明空。彼时,明空正在小房间里,对着佛像闭目念经。一声声木鱼声像极了他的心跳声,快且乱。
听见身后开门的声音,明空停下了敲木鱼的动作,转过身来,悲戚的视线就与柏若风审视冰冷的目光对上了。
“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柏若风踏进房内,身着单衣,墨发垂在一侧肩上,黑白分明,恰如其人,哪怕最虚弱时,也锋利如剑,“当年,我在此曾向大师讨过三问。但那答案,我并不满意。”
明空大师闭目,想起数年前的柏若风。从北疆而来风尘仆仆的少年在这个小厅,向他发出三问。
——十三年前,你去北疆镇北侯府,意欲何为?
他答:是天道所引,天意所向。
——大难在何时,‘天意’需要我做什么?
他答:柏若风只需要‘存在’,便是天意需要。
——我何时能回去?
这个问题,明空大师沉默以对。
多年后,看着眼前风姿绰约之人,明空大师心中有愧,叹息一声。起身把柏若风扶至位上,“若你还想听,贫僧现在便能回答第三问。可施主真的想知道吗?”
在体验过此世的亲情友情,官爵加身后,柏若风还想知道‘回去’的路吗?明空大师把选择权交给了柏若风。
而柏若风的回答一如既往坚定:“把第三问告诉我。”
明空大师沉默良久,捻着佛珠开口道:“护国寺的前任方丈观真。是贫僧的师傅。他观到南曜国气运将断,世界正走向一个曜国灭亡的未来。为了阻止这个未来的可能性继续发展,师傅他想到一个办法。”
柏若风双目紧紧盯着明空的脸,猛地捏紧了扶手,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他追问道:“什么办法?”
“师傅手上有一个救世召唤阵法,他决心祭阵改运……”明空道。
闻所未闻,简直匪夷所思!柏若风抬高声音,打断他的话:“所谓的救世阵法就是把我弄过来?!”
明空顿了顿,继续说下去,“阵法乃是天元皇朝所传,据说,当有灭国危机来临时,阵法能召唤出仙人,帮助皇朝度过危机。”
“师傅不觉得自己能召唤出仙人。他拼死一搏,只是想照陛下的八字召来此界缺失的天府星。也就是施主您。”
而最终的结果是,观真成功了。他召来的天府星从最初便不留一丝余地地把亡国的源头断绝。
柏若风额头青筋冒出,他按着桌面不断大口喘息,情绪的大起大落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以至于身体颤抖,冷汗不止。
明空大师面有愧色道:“师傅以命相搏,贫僧不敢违……”
养尊处优多年的明空大师被一拳头砸倒在地,侧面立时红了一大片。而罪魁祸首似乎比他伤得还重,扶着桌椅大口喘息,脸色苍白,虚弱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若风!”方宥丞回到房间没见着人,在暗卫的指引下找到这处。他从门外大步上前,扶住了柏若风,视线在明空大师和柏若风之间来回,“发生什么了?”
柏若风顾不上更多,借方宥丞的力站着,气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然出家人私心不小,就这还能做护国法师,在下佩服!”
明空瞒了他这些年观真的事情,以至于柏若风只有一条线索——那就是方宥丞。为了抓住这条线索,他一步步走在早已死去的人希望他走的路上。
“我真恨不得把你杀了!”柏若风咬牙切齿,眼神淬了刀子般锋锐。
明空大师捂着脸不语,扶着桌椅起身。
方宥丞眸色一冷,抬手,黑暗里蹿出两名武功高强的暗卫,一左一右立在明空身后,刀子夹在了护国法师脖子上,只等主子一声令下。
柏若风按住了方宥丞的手。他看向明空大师,“第三问,你还没说完。”
明空大师捻着佛珠的动作一顿,慢慢抬起眼来,“阵法,乃是‘真龙宝藏’中所出。”
此话一出,方宥丞皱眉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真龙宝藏只有一个。传闻当年天元王朝的钦天监,带领着天元皇室所有的财产以及仙人赐予天元皇室的宝物,藏在北越与南曜交界线那片沙漠中,人称真龙宝藏。
这还是柏若风曾在上书房上学时,当做野史看的消息,万没有想到多年后从明空大师口中所出。
明空大师不顾脖子上的两把利刃,解释道:“或许,连陛下都不知道。最初的护国法师,那名救了太祖的无名高僧,其实来自天元王朝的钦天监。他留给历任方丈的,只有一个救世法阵,以及一个机缘。”
“什么机缘?”柏若风道。
“找到真龙宝藏的机缘。”明空徐徐道,“阵法出自天元皇朝,关于阵法的更多消息,应当在真龙宝藏中。只是在那里等着施主的,不知道是希望还是失望。如此,施主还想去寻找吗?”
明空伸出右手,摊开掌心,掌中唯有他师傅观真留给他的一串佛珠,一串普普通通的佛珠,来自最初的无名高僧。
赌吗?不赌,一无所有。赌,或许还有一丝可能。
柏若风咽下口水,心脏在左心房几乎要蹦出嗓子外。他深呼吸几口气,抬起满是伤痕和茧子的手,握住了那串旧佛珠。
方宥丞目光沉沉看着他,似乎要直直看到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