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柏若风光明正大递了帖子请求面圣。
一般这种帖子都需要等很久才有回复,然而越帝很快同意了他的请求。
在宫人的带领下,柏若风在御书房见到了越帝。
彼时她坐在宽大的书桌之后, 缓缓抚摸着身边的龙椅扶手。
越帝虚虚抬手,免了来使的礼节,遣走周围宫人,只留一个女官在身边, 方施舍般开口:“朕认得你, 镇北侯。说说你混入使团前来见朕,所求何物。”
柏若风背着手, 胆大妄为地直视着书桌后的天子,单刀直入,“既然陛下发话, 那臣使就直说了。”
“我要带柏云起走。”
“大胆!”女官向前一步斥道。
咔的一声,是秦楼月把毛笔折断了。她顺着柏若风的视线看向白皙的掌心,淡然地把毛笔放下,神情自若重申道:“这里没有柏云起。”
柏若风挑了挑眉, “是没有?还是被陛下藏起来了?”
不等站在阶上的两人发话, 柏若风坦然道:“臣使已经找到兄长了,他如今失了记忆, 误以为自己是齐家少爷齐云,不肯跟臣使走, 想来是被歹人迷惑。”
柏若风眼尖,发现自己在说齐云不肯跟他离开时, 秦楼月冰冷的面色缓和了几分。
果然还是在担心啊。柏若风心想。
“哦, 对了。”柏若风从胸前衣服掏出一个精致的空瓶,在掌中抛了抛, “臣使斗胆,还去了贵国宗庙一趟。意外发现数量有限、管控严格的圣药缺了两瓶。”
一瓶被早就入了黄泉的圣女用在了柏若风身上。
另一瓶,毋庸置疑用在了柏云起身上。
柏若风顽劣一笑,“陛下明鉴,臣使的兄长定是被歹人所害。”
歹人秦楼月面色铁青,却咬死了齐云的身份,“这世间多有相似之人。镇北侯是否看走了眼,认错了人?”
孰料柏若风开口道:“说来也巧,臣使以前也喝过‘圣药’,不过如今已无大碍。”
他嚣张地抬起双臂,在秦楼月面前转了个圈,展示自己的‘健康’,一点一点地击破越帝的心理防线,“是不是认错了人,等臣使让兄长恢复记忆,一切都一清二楚。”
“不可能!”越帝瞳孔骤缩,拍桌而起,勃然大怒“‘圣药’没有解药!”
的确没有,但这些人不可能知道他是怎么恢复记忆的。柏若风拿捏着这点,有恃无恐地耸了耸肩,“可臣使的确恢复了记忆,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句话,堵得越帝哑口无言,气急败坏。
她冷冷看着柏若风,视线毒蛇一样缠绕着面前的镇北侯,恨不得立刻、马上把他弄死。
但是她不能。
柏若风是使团中的一员,走着明路来的越国,一旦死在了越国,两国起了战事,越国必定生灵涂炭。
秦楼月见过方宥丞,那不是个好说话的主,甚至比他父亲更为暴戾,连那么点仁善都不乐于伪装。
要杀眼前人,至少不能再越国领土上。但等他离开,想杀一个人的法子多了去了。
越帝冷静了下来,她笑了一声,站在那里,俯视着柏若风,挑衅道:“你若敢给他解药,那朕就会再灌他喝,喝到他忘却一切为止!”
“你猜,是你给他解药的速度快,还是朕的圣药起效快?”
饶是柏若风,都被她的言语给惊到,不禁怀疑齐云是否一头热。
他捏紧了瓶子,忍不住问:“为什么?你很恨我兄长吗?”
“恨?不,朕很喜欢他,非常喜欢。”越帝从书桌后缓步走出来,嘴上说着喜欢,眼中却带着轻慢之意。这声喜欢来的十分轻易,就像喜欢一朵花,一只猫,一个玩具。
她白皙的手指擦过桌上广纳后宫的折子,理所当然道:“曾经朕和他或许是对仇人,但无所谓了。只要他忘记一切,乖乖地留在朕身边。朕贵为天子,坐享北越,今后宫空置,留一个男人有何不可?”
还以为方宥丞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位更不讲理的主。柏若风有些瞠目结舌,忽然觉得方宥丞对他实在温柔。
半晌,柏若风笑出声来,戳破了表面上温情脉脉的皮,“跟养条狗没区别。”
越帝不认同地蹙起柳眉,眯起眼看着下方的人,“镇北侯爵位本就当是他,镇北军也该他继承。你这个捡了便宜的,没有感谢朕,相反还不顾危险,执意带他离开,简直愚笨不堪。”
柏若风还记得昨夜对齐云说过的话,估摸着齐云已经在附近了。
索性今日已经够僭越了。柏若风讥诮道:“陛下杀父弑兄,怕是很难体会到臣使兄弟和睦的感情。哪怕今日他没了记忆,仍是臣使兄长。臣使所做一切,只为了兄长安好。爵位军权,他若想要,拱手送上。”
“朕对他还不够好吗?”越帝忽然问了这么句话。
就冲越帝方才那口口声声说要灌齐云药的语气,柏若风就很难相信她嘴里的‘好’。
柏若风诚恳道:“陛下那只是喜欢吧?爱一个人就会希望他过得好,今天陛下能因为一己私欲让他忘记一切成为你的玩物,明日陛下就能为了别的私欲放弃他。臣使实在不忍让大哥毁在陛下手上。”
“镇北侯可真不要脸啊。”越帝幽幽道。
她笑意盈盈,绵里藏针,语出惊人,“自己与曜帝同进同出的,倒是替兄长喊起委屈来了?你若真的铁骨铮铮,就先管好自己再说。”
“朕可不比曜帝差。”
“啧。”柏若风皱眉。没想到秦楼月能查到那么多,但他和方宥丞平日的确没有很注意藏着掖着。
他今日的目的不在让秦楼月松口放人手——那是必不可能的。
只为了让秦楼月看到他是个直白的傻子,抢人都是直来直往的,再让柏云起看清自己在越帝心中的地位。因此难免要多费些口舌。
“在这方面,您确实不如臣使的陛下。”柏若风想起昨日齐云的病容,心里就装满怒气。“至少有一天臣使要走,陛下只会送臣使。而您只会不顾兄长身体康健,哪怕把人灌成个傻子,也强行留下他。”
竟敢当面比较。女官腰间利剑半出鞘,斥道:“大胆!”
“你说这些没用。”秦楼月皮笑肉不笑,用笃定的、宣告般的语气傲慢道,“他是齐云,这辈子只能是齐云。人,你带不走。心,你也带不走。他总会回来的。”
“你若有本事,尽管试试让他恢复记忆。到时候……呵,正好,青梅竹马的戏朕腻了。倒是想试试一个温良贤惠的皇夫是什么滋味”
柏若风看着她几近挑衅的面容,双目怒火几欲喷涌而出。
碍于齐云的身体,他‘果然’没敢轻举妄动去恢复齐云的记忆。秦楼月听到这个消息,脑海里紧绷的弦松了些。
后来几天,柏若风每天都尝试进宫面圣,以各种筹码换人,却都以失败告终。
又是一晚,月上中天,柏若风翻过宫墙。
这会儿窗像是特地为他开着,柏若风还有些受宠若惊——齐云不把他当疯子防着了?
他跃进屋内,看到齐云背对着他发呆,手上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玉佩。
柏若风没来由地想起自己也有枚玉佩——此处的人似乎格外偏爱用玉佩定情。
因而齐云手上那枚,他不用猜都知道铁定与越帝有关。
柏若风走到齐云边上,盯着他的侧脸平静道:“再过两日,使团就要启程回国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
“齐公子,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齐云沉默半晌,猛地把玉佩牢牢捏在了掌中,按在桌面。他轻笑一声,自嘲地摇摇头,“你说,她喜欢我什么呢?”
“想听真话还是漂亮话?”柏若风问。
齐云道:“你是旁观者,我且听听你的看法。”
柏若风拖过椅子坐下,毫不客气道:“那不是很明显了吗?喜欢你的脸啊,喜欢你器大活好。”
齐云面色微僵,抬眼看着他,似乎不能理解柏若风怎能以这幅爽朗清举的容貌说出这么流氓的话来。
“不然呢?”柏若风给两人倒了杯水,他润了润喉,续道,“我话不好听,但事实上你现在就是张白纸,她爱怎么涂抹就怎么涂。以前你是柏云起,现在你觉得自己是齐云,未来呢?未来的你又是谁?”
齐云摇摇头,阖眼道:“我不知道。曾经我以为失忆也没关系,左右有家人和她在身边,可以有更多新的记忆。但是你却冒出来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你是不是怨我出现?”柏若风撑着下巴看他,笑了笑。
齐云没有否认,然而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人之常情。”柏若风深深叹了口气,并不意外,内心感受到一股浓重的无力感。
或许,齐云的答案还会和以前一样。带着这样的念头,柏若风珍而重之看着他,就像这辈子最后一次见‘柏云起’,他认真问:“告诉我,你的答案。”
齐云垂眸看着手中的玉佩。
在柏若风忍不住想催促时,却看见他挪开了手,把背面朝上的玉佩孤零零留在了桌面上。他盯着那枚玉佩,语气很轻,却十分坚定,“我意已决。”
“他不愿走,臣使不会勉强。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是臣使兄长,陛下若负他,镇北军不会善罢甘休。”使团离开那日,柏若风对越帝如是说。
他对越帝的不满在眼底已经昭然若揭。
听官员禀告曜国使团已经离开京城,越帝揉了揉太阳穴,心里总算放下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昨日开始,齐云就开始对她发脾气,摔了杯子。质问他们的关系,问她是不是看上了曜国的镇北侯,才日日与那人见面。
这种吃醋一般患得患失的模样让越帝觉得很是新鲜畅快:瞧,这人都会吃镇北候的醋,又怎么会愿意认回那个弟弟?
因而哪怕昨夜被赶出了房间,说不想见她了这类的赌气话,越帝也默默忍了。
算了,就让他自己呆几天吧。越帝愉悦地想着。男人是不该惯着,误解了也好,误解了就会忌惮柏若风,她便不用担心他跑了。
而宫内,暂时代替齐云的柏若风看着桌面上那封齐云留给越帝的信,不由提心吊胆起来。
当日,齐云选择了离开。
柏若风提出在使团启程当日,他们互换身份。
齐云以他的身份回去使团,柏若风提前给使团的人打了招呼,把侍卫唐言留给了齐云。让他们务必轻装简行快马加鞭,速速把人护送回曜国。
只要进了曜国国境内,自然有镇北军接应。
但再快也要十来天。
在这期间,必须有人拖住越帝,拖得越久越好。他身形与齐云相像,亦较为熟悉齐云性子,因而留下拖住越帝。
等时候差不多了,柏若风再寻机离开。
齐云答应了。他想了很久,给越帝留下一封信。
那信并不特殊,当时柏若风就在边上看着,看见齐云亲手把一首诀别书抄了下来,连带着一枚玉佩放进了信封。
昨日他和齐云都给接下来的对换铺垫了一番。
齐云假借由头对越帝发脾气,说不愿见她,以尽可能让柏若风不露脸的情况下瞒过越帝。
使团离开后两天,越帝都没有过来。
第三日,柏若风就听见了脚步声。他猛地睁眼坐起身来,听见外面宫人行礼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柏若风尽力模仿齐云的声音和语气。
刚想推开门的秦楼月一顿,收回了手。她听出了里边人的不满,却是得意一笑,旋即迅速敛了笑,寻了个理由,以证明自己并没有那么在乎,“两天了,就算是闹性子也够了吧?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你不侍寝,多得是人侍寝。”
柏若风一怔,迅速看了眼窗外,内心掀起惊涛骇浪:这还是大白天呢!
他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暗想这才第三天,他必须得把时间给拖下去。
快想想,这种情况齐云会说什么?
说什么?嘶——
秦楼月只听得里边的人幽幽道:“那陛下找他们去,不缺我一个。”
这是还在生气?秦楼月摸了摸下巴,心想齐云原来还是个醋坛子。
她心情微妙,放软了声音,“可朕只想找阿云,阿云怎样才肯原谅朕?”
里边的人靠近了门,秦楼月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
那身影伸出手,似乎打算开门。秦楼月唇角一挑,以为齐云被她哄两声消气了,要就此翻篇。
没想到那身影猛地把门压实了,闹脾气般用后背压着门口,背对着她,闷声闷气道:“陛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与陛下的男宠有何异样?”
秦楼月道:“自然不同。”
“哪里不同?”
秦楼月戏谑道:“你是受宠的男宠。”
房间内没声音了。
秦楼月等了又等,就在身边女官拔剑,示意干脆直接踢开房门的时候,她拦下了女官粗暴的行为。
秦楼月向前一步道:“朕方才是在开玩笑。阿云,你且把门打开,我们好好聊聊。”
听着门外的拔剑声,柏若风有些头疼,他没想到都这样了,秦楼月还不依不饶要开门。
这样下去不行,得找个理由让秦楼月主动离开。柏若风捏了捏鼻根。
“阿云?”门外的呼唤有如声声恶鬼的催促。
柏若风仰头看着屋顶,想到一个会激怒秦楼月的话题。只是这样做,有让秦楼月恼羞成怒踹门而入的风险。
他思来想去,决定破釜沉舟赌一把。
“没什么好聊的。”柏若风装着齐云的声音道,“陛下想开门,想见我,无非是想见我这张脸罢了。”
“臣一直很好奇,陛下到底是喜欢那个柏云起,还是喜欢陪在陛下身边的齐云。”
此话让秦楼月心慌了一瞬,很快便压了下去。
果然,柏若风那厮见着了齐云,肯定就会胡说八道一些什么。但无所谓了,使团已经离京,她有的是时间。
心回百转间,秦楼月放缓声音道:“有区别吗?”
房内的人执拗道:“有。”
秦楼月皱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认为对方在无理取闹:“你为什么要和他比较?”
房内的人道:“陛下随手一招,无数男人蜂拥而至。为何要见臣?为何执意要臣侍寝?”
秦楼月面色铁青,捏紧了拳。她心里有火,又发不出来。想否认,却又被这话绕进去,不知该从哪说起。
她不知道柏若风给齐云说了多少事情,为什么齐云会知道柏云起,为什么齐云会问她二选一。
秦楼月怒气冲冲。她自上位后才感受到权力的迷人,往前的温婉可人平易近人全被撕裂,露出内里的冷漠狠辣,更染上了权高位重者的霸道,闻言她冷笑道:“那你就好好呆在房内吧,朕也不是非你不可。”
说罢甩袖而去。
听到外边的动静走远,柏若风几不可闻松了口气。
这问题可以说是直接戳到了秦楼月的痛脚了。她既选择了逃避,应该会有好一阵子不再过来。
窗外轻响。
有人?柏若风听觉灵敏,闻声转过头,皱眉拔出腰间匕首,一步接着一步警惕地往窗边走去。
齐云已经随使团离开了,唐言负责护送他。
那么这个时间,会来这里的人是谁?
柏若风眸色闪过一丝杀意。
紧要关头,不管是谁,若试图扰乱他计划,他必杀之。
窗户被人从外蹬开。
一个背着包袱的蒙面黑衣人跃进屋内,还没来得及打量一遍周围环境,利刃刺破空气,冲他喉咙而去,力图一招毙命。
黑衣人迅速抬手抵挡,回首间看到了一张俊美的脸,可惜眉眼锋锐,不苟言笑,甚至还要命!
“你……”黑衣人微怔,本欲攻击的手缩回去,迅速往后翻滚一圈,只一味防守。
等避开柏若风连连追击后,黑衣人起身躲到柱子后边。
没想到柏若风追着他跑,黑衣人一边绕着柱子跑一边无奈地甩了甩手上伤口溢出的血。却猝不及防被反着跑的柏若风堵了个正着,利刃迎面而来。
“停!”黑衣人见柏若风连口喘气的机会都不给他,一举拉开距离,扯下自己的蒙面巾,“柏若风,给朕停下!”
持刀的柏若风身上杀气渐渐消去,转而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癔症。
……方宥丞?
方宥丞不好端端呆在曜国守卫森严的宫里,怎么会出现在这?
这算是刺杀圣上吗?柏若风迅速把沾了血迹的匕首藏到身后,歪了歪头,笑得无辜,“阿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