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普通人家的小院中, 矮小的柴房里传来小女孩微弱的声音。
“阿娘……阿娘……”
这院子在街巷最深处,周围没有邻居,柴房外的院子里空无一人, 过了许久,正东方向的主屋门被打开, 一个纤瘦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有些漠然地听着从柴房里传出的声音,过了很久才走了过去。
“阿娘。”里面的人听到了脚步声,声音里多了点欣喜。
一双小手勉强扒到窗沿,小女孩很努力才垫着脚露了个发顶出来, 小声道:“阿娘,我肚子饿了。”
门外的女子神情终于变作了不忍, 掉头走了, 过了没多久回来, 手里捧着一碗稀粥, 从窗口递了进去。
里面传来狼吞虎咽吃东西的声音, 最后递出来的碗被舔得干干净净。
小女孩声音多了些力气,听起来十分乖巧:“阿娘, 今天我可以跟你睡吗。”
“……好。”女子摸了摸窗栏探出来的小手,“阿娘晚上来叫你。”
“嗯!”小女孩欣喜地答了一声,“我会乖乖的。”
天色黑了,女子在门前点着灯笼等了许久, 子时到了, 屋外的巷子里还是没有传来脚步声,她吹熄蜡烛把灯笼挂在门边, 借着昏暗的夜色去了柴房。
柴房里的小女孩还醒着,她能看到一小小的身影从柴堆上一骨碌爬起来, 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阿娘,我没有睡,我在等你。”
她搂着女孩暖呼呼的身体,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笑:“嗯,娘抱阿月回去睡觉。”
或许是许久没有和小女儿一起入睡,她这一觉睡得有些沉。
直到她被猛地从床上掀到地上,落地撞到了头,捂着额角醒过来,才发现天已经亮了,她昨晚没等到的男人现在正站在床边,粗壮的手臂提起还在睡梦中的小女孩就要把她甩出去,女子尖叫一声扑过去抱住了他的手:“不要!不要!”
小女孩醒了过来,睁眼看向男人,男人用力把她丢在床上,她被摔得晕头转向,女人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哀求道:“别,我马上让她出去,马上让她出去。”
“还不赶紧。”男人生气的骂道,“晦气死了!你让她进屋做什么!”
女人抱着小女孩一路进了柴房,柴房里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清,她才放开了怀中的女儿。
小女孩被摔得还没缓过劲来,双手抓着她的衣服:“阿娘,是阿月不好,我睡着了,没有在阿爹回来前回到柴房,阿娘不要生气……”
“阿娘……没有生气。”女子轻轻说。
等女子从柴房里出去,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她抬起手臂,早上的第一缕阳光就从窄小的窗口照射到了她的手指上,把她的指尖映得金灿灿的。
好漂亮,她想,不知道照到她整个人身上,会不会也把她照成金色的。
她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在白天从柴房里出去了,久到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现在这个男人其实不是她真的阿爹,她的阿爹死了,是去帮人做工的时候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摔死的,那天阿娘去开门,她跟在旁边,来报消息的男人看着阿娘半天没说出来话,反而是小女孩开了口:“娘,阿爹死了。”
她只是想帮忙,却不知道为何那个男人和阿娘都猛地看向了她。
阿娘正要骂她胡言乱语,男人就震惊地告诉了她她丈夫死去的消息。
那之后,小女孩觉得她和阿娘其实过了一阵好日子。
阿爹爱喝酒,每天回来都要喝,喝醉了会打阿娘,还会打她,因为她到了年纪却一直不怎么说话,阿爹觉得生了个傻子。
她不是傻子,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张嘴说话。
因为就算不开口,她也知道别人想说什么,她以为别人也这样,可后来她发现别人不是,因为她和阿娘被打之后阿娘心里会说很多很多很生气的话,但是那些话阿爹从来知道。
阿爹死后没有人打她和阿娘了。
阿娘每天穿着素衣,总是在出门的时候见到人就流泪,人们也会宽慰她几句,等回了家,阿娘就不用哭了,她会给她蒸馒头,还会往馒头里抹一层蜜膏,很好吃。
虽然这些高兴只是在她心里,表面上她依旧是难过的样子。
那天晚上,小女孩开了口:“阿娘,阿爹死了我也很高兴。”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女子,她其实是想告诉她,以后阿娘回到家里可以不用装出难过的样子,她可以不要流泪,可以开心地笑。
至于死是什么,她觉得应该就是去了别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阿娘并没有高兴,她慢慢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看着她的眼睛里漫上来一种说不出的惊恐。
“你说什么?”她问。
面前总是很少说话的小女儿高高兴兴的趴在她腿上:“阿爹会打人,阿娘不高兴,阿爹死了,阿娘很高兴,阿月也高兴。”
“你……”女子的神色变了变,小声问到,“阿月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并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喜色,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死了丈夫的可怜女人。
要是别人都看出了她心底的喜悦……一个女人居然因为她的丈夫死了而高兴?别人会怎么看她,他们一定会觉得她是一个恶毒的可怕的女人!
“我听到的,阿娘自己说的。”小女孩抬起手,小小的手掌摸了摸女人的眼睛,“我看阿娘的眼睛就知道啦。”
她猛地起身熄了灯,屋子里陷入了黑暗,她听见自己问:“你还听到过什么?”
小女孩在黑暗中有些害怕,摸索着爬到了母亲的身上,告诉了她很多自己听来的别人没有说出口的话。
——村口的阿婶说我是扫把星,阿娘扫把星是什么?是天上的星星吗?
——说我克死了阿爹,可阿爹是摔死的。
——我还知道阿娘也不喜欢阿爹。
——阿娘心里希望阿爹去死,他就真的死啦。
——还有隔壁那个李大叔,阿娘也不喜欢他,也希望他死。
……
女子在黑暗中听着小女儿雀跃的声音,她从没说过那么多话,脆脆的声音像蹦豆子一样。
女子在那一瞬间终于明白了。
她的小女儿可以听到她心里的想法,不止她的,她可以听到所有人心里的想法。
她静静的听着,最后小女孩累了,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停了下来:“阿娘,我困了。”
女子把她抱到床上去睡觉,她缩进被子里,感觉女子摸在她脸上的手有些颤抖。
那天之后,阿娘就再也没有看过她的眼睛。
她告诉小女孩,不可以再跟别人说自己听到的话,只要那些话那个人不说出口。
她似懂非懂的点头,却不明白为什么。
可她的这个能力还是被知道了。
阿娘给她找了新阿爹,新的阿爹人很好,会带她出去玩,买好吃的东西给她。
那天新阿爹去铺子里给阿娘买东西,她就坐在外面等,附近的小孩子们和她年龄差不多,在街上玩耍,邀请她一起加入,大家一起玩猜手指的游戏,把手背在背后,看谁能猜出你伸了几根手指。
她每次都能猜中。
太简单了。
对方的眼睛会把答案告诉她。
小伙伴们惊叹于她的厉害,说她是神算子,能猜中别人心里的想法,于是一群小孩坐在街边,开始玩新游戏,猜路过的人要进哪间铺子会去买什么,她照样次次猜中。
小孩子们更觉得稀奇了,好奇的追问她怎么做到的。
她把自己的能力告诉了他们。
过了几天新的阿爹再带她出门,她还想去找小伙伴们玩,可是他们都不跟她玩了。
“大家别跟她玩,她克死过她阿爹!”
“她肯定还会别的妖法。”
“啊啊啊不要过来!”
“笨蛋别看她的眼睛啊!会被吃掉的!”
她的能力被小镇里的人知道了,渐渐传扬开来。
刚开始是没有人再跟她说话,以前阿娘带她出门,附近的阿婶姐姐们都会笑着跟她说几句话,有时候还会给她小糕点吃,人们开始隐晦地躲避着她的视线,到后来就变成了光明正大地嫌恶。
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和别人不一样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不是她怕,而是别人怕。
人们想起以前和她对视,被她看着的那些时候,努力回忆有没有把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在她面前暴露过,连带着也开始厌恶这孩子的阿娘。
她养了这孩子这么久,肯定早就知道她有这样的能力,她必定也听这孩子说了那些他们心底的话,装着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其实早就摸透了他们心里的想法,说不定还知道了他们很多的秘密。
谁家里没有点龃龉,谁人心底没有不可告人的晦暗瞬间。
人们自问没有做过任何伤害这对母女的事,哪怕心里嫉妒鄙夷,那也不过就只是心里想想而已,他们待她很好,从来都对她们母女笑着,甚至在女子的丈夫死去的那段时间里愿意接济她一些食物。
都说论迹不论心,是因为“心”可以藏起来。
到了这样一个能观你心中所思所想的人面前,他们的心思袒露无疑,这孩子的阿娘是不是早就听过他们心底对她的可怜,唏嘘她找了个酗酒大人的丈夫,还有一个看着呆呆的不爱说话的女儿?
是不是知道他们知晓她每晚被打,隔天看着她努力掩饰伤痕时心底偶尔会泛起来一种恶意的畅快,这么漂亮的女人也会被丈夫打,自己家里那些不顺心的事反而显得不足为道;
是不是也听过他们心里鄙夷她仗着姿色没过多久就找了新的男人?
是不是……
不,不止,除了这些,她是不是还听过更多他们心底的想法,对她的,对别人的,万一她要是说出去……可能她已经说出去了,昨天出门,隔壁的邻居看他的眼神是不是有点怪?他是不是从那个可怕的孩子嘴里听过什么关于他的话?
……
恐慌和猜忌在人们心中蔓延,人们看着女子一家人的目光也越来越直白。
怪物。
恶心人的东西。
滚开,别看我!
小女孩从人们厌恶的眼神里看到了赤裸裸的恶意,哪怕他们闪避这眼神,哪怕他们刻意不看她的眼睛,她也听得到那些声音。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哪怕她捂住耳朵,也还是听得到。
从那天起,她就被阿娘带进了柴房,柴房里很黑,她看不到任何人的眼睛。
晚上阿娘会让她出去,可有时候她也会忘记了,她就只能在柴房里枕着木柴睡觉。
有一次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搬来木柴垒在一起,就能勉强从窗边探出眼睛,她看到阿娘和新的阿爹在院子门口小声说笑,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她喜欢看到阿娘笑,可阿娘好久都不笑了,她也很久没有看过阿娘的脸了,柴房里很黑,晚上回去睡觉也很黑。
男人一转头,看到小女孩从柴房里扒着窗栏露出的眼睛,脸上表情骤变,猛地转开了脸,女子也看到了,快步跑过来关上了窗户,小女孩的手被突然关上的窗户夹住,惨叫一声缩了回去。
阿娘肯定是不小心的,她想。
果然,晚上阿娘就来帮她擦药了,还抱着她心疼的给她吹手指。
“阿娘,我是怪物吗?”她问。
她很听阿娘的话,并没有说出新阿爹心里的任何想法,也不去看他的眼睛,新阿爹不喜欢她在屋里,她就乖乖的待在柴房,等天黑后才出去,也会赶在天亮前自己回来。
可新的阿爹还是很讨厌她。
“不是,阿月……是好孩子。”阿娘在黑暗中抱紧了她。
她的手指钻心的疼,忍不住的发抖,但她努力忍住了没有哭。
只有阿娘不怕她,只有阿娘爱她,她要努力更乖一点,不要让阿娘知道她的手很疼,不然她肯定又会哭,她舍不得阿娘哭。
她就这样在柴房里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的日子,只要阿娘晚上会带她出去,跟她说说话,她就可以忍耐这些孤独的时光,哪怕冬天里柴房四面漏风,夏天又热的像个蒸笼。
直到有一天,她正趴在柴堆上看一只小虫子在柴缝里钻来钻去,柴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还是正午,门一开,外面的光就涌了进来,阿娘就站在光里。
她连忙坐起身子。
阿娘对她说:“出来。”
她听话的走了出去,心底升起一丝雀跃,是不是新的阿爹不在,她终于可以在中午出去和阿娘一起吃饭了?
她脸上带了喜色走出去,门外的女子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猛地一巴掌甩到了她的脸上,她被打的摔在地上,半天都没回过神:“阿娘……?”
“你笑什么!”女子厉声喊道,“你笑什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要走,你是不是听到了?!”
女子揪着她的衣服,杂乱无章的巴掌劈头盖脸打在她脸上,她被打的睁不开眼睛。
“他不要我了!!就因为你,就因为你!我好不容易过上一点舒心的日子!那晚我就不该放你出来,不该让你进屋睡觉,我怎么那么不小心,我明明知道他有多讨厌你……”
“我已经没有能做工的地方,没有了男人!你还要逼我到什么地步!你要我死吗!!”
女子落在她身上的巴掌慢慢停下,最后捂着自己的脸痛哭起来。
“阿娘。”小女孩一只眼睛被打到了眼珠,整个眼眶红肿了起来,眼泪忍不住的流,她努力的爬起来,“阿娘你不要生气,不要丢下我……”
女子停住了哭泣,突然抬脸看着她,脸色很冷:“你说什么?”
小女孩咬着唇,不敢说话。
很久以前,她还没有住在柴房里,也还没有被所有人知道自己的能力,就在那天晚上她跟阿娘说出了她心里的想法的时候,她就听到了阿娘心底最深处的声音。
她想要独自离开。
阿娘会不要她。
这个恐惧的念头一直存在她心里,像藤蔓一样时时刻刻揪着她的心。
她不想被抛下,她不要被丢掉。
所以她很听话,阿娘叫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虽然她有时候很想看看阿娘心底有没有因为她乖而放弃那个想法,但阿娘说了不允许,她也就没有试图去看她的眼睛。
“你又偷看我的想法了是不是?”女子问。
“我没有阿娘……”
“你有!”女子骤然间发了疯,她揪着小女孩的衣领把她提到自己面前,一手五指攥紧头发里强迫她抬头,一手几乎要掐进她眼眶的皮肤里,狠狠地看着她的眼睛,“你看,我让你看,你爱看就全都看清楚好了!你这个——”
小女孩被迫睁大了双眼看着她的眼睛,听到了她心底的声音。
就因为你,你阿爹死了!是你咒死了你的阿爹。
我怎么会生出了这种东西,为什么她是我的孩子,我上辈子犯了多大的错老天才这么惩罚我?
我好恨,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生出这种……
好恶心,不要看我。
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想先逼死我是不是?
不要看我,你这个怪物,你这个——恶心的怪物!!
小女孩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却又什么都听得见。
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伴随着正午最热烈的太阳,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了。
她以为只有阿娘不把她当怪物。
她以前听着那些骂她怪物的声音只觉得不明白和茫然,现在她却开始有些明白了,原来就连最亲近最温柔的娘亲也不喜欢她,那一定是她的错。
她确实,是一个让人恶心又恐惧的怪物。
她慢慢的站了起来,眼睛有一只火辣辣的疼,已经看不清了,她想再跟阿娘说句什么,却又担心她害怕,她想走回柴房里,只要待在黑暗里就好了吧。
只要不去看阿娘的眼睛就好了吧。
只要她继续乖乖听话,就会好起来的吧?
可她看到了阿娘的眼睛。
她现在平波无澜的看着她,毫不袒露自己藏了很久的那些恶意和忍耐,她心底的声音和说出口的话合二为一:“你可不可以自己去死啊,去别的地方也可以……我受够了。”
她呆呆的站在小院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小声开口:“阿娘,你之前带我出去玩……”
“对。”女子直视着她,“我就是想丢掉你,可我又怕你提前知道了,我以前不想你觉得我是一个卑劣的娘亲,居然想要丢掉自己的孩子,所以每次都反悔,又回头去找你。”
“可我现在受够了,我只想好好活着。”
“只要没有你,阿娘就能好好的活着。”
小女孩从家里走了出来,巷子里静悄悄的,她一边走,一边想要回头看。
万一这次阿娘也反悔了,会来接她回去吗?就像她早就想要丢下她,却一直陪着她一样。
可阿娘再也没有出现。
她开始在世间流浪,因为灵脉觉醒,她的身体比普通人要好,就那么挨过了那一年的冬天,眼睛也渐渐地好了起来。
她混迹在小乞丐堆里,听到了比以前更多的声音,哀痛的,绝望的,谩骂的,阴狠的,恶毒的,欢喜的,祝福的……她开始懂得保护自己,藏好自己的能力,可依旧有不得已的时候。
那次她和几个小乞丐窝在墙檐下睡觉,饿的不想动,来了一个慈眉善目的男人,给了他们一些吃的,让他们跟他走,说会给他们找个能吃饱饭的地方。
其他小乞丐想跟着去,却被她拉住了。
她已经看到了那个人的心思,跟他走会死的。
为了阻止死活都要跟去的小乞丐,她当着男人的面说破了他的心思,小乞丐们四散而逃,那男人最终没有得逞。
伙伴们没事,劫后余生地感谢她,她从离开家以后第一次觉得找到了伙伴,第一次露出了笑。
三天后小乞丐们却都死了。
她被打晕抓了起来,带到了那个男人面前,她的脸被洗干净,那男人捏着她的下巴左看右看,看着她渐渐恐惧起来的样子哈哈大笑:“很好很好,你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一定是个觉醒了灵脉的孩子,有了你,那些在我头上的家伙的秘密岂不都在我掌控中,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为我所用,我就单独留着你的命。”
原来这个男人是冲着她来的。
她本来想救那些小乞丐,却害死了他们。
是她的错。
只要她活着,身边人都会遭遇不幸。
她盯着那个男人一张一合的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脑子里一阵一阵的疼,有尖锐的爆鸣声铺开,那男人突然抱着头开始惨叫。
等她晕了过去再醒来,发现屋子里的人都死了,包括那个男人,七窍流血,死状可怖。
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从屋子里跑出来,再次开始了自己的流浪。
又一个冬天,天上下了很大的雪,她平时睡觉的那些屋檐下也全都被积雪覆盖,她哆哆嗦嗦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角落,裹紧身上破烂单薄的衣衫蜷缩着,她长大了不少,身上那身衣服早就穿不了了,以前混在小乞丐堆里还有小伙伴带着她一起去讨饭,她那会儿脸还干净,有些心好的人家虽然嫌他们脏,却会找来不要的旧衣服给他们。
她身上的衣服就是那时候得到的。
现在也小了不少。
但她不敢再跟别的小乞丐为伍了,她还是一个人的好。
雪不知不觉又开始下,她冷的发抖,努力撑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只要不睡着就没事,她每次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不能睡,睡着了就会死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根本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她却依旧想要活着。
入了夜,天气愈发寒冷,雪也没有停,她得换个地方。
她努力想从地上爬起来,双腿已经被冻僵了,只能捞了一把雪拍在脸上,刺激自己清醒,可依旧无济于事,快要晕过去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把她拉了起来。
她冰冷的手被捏在对方宽大的掌心里,好半天才感受到温度。
“找到你了。”这人说。
万知闲第一次见到纪月辞,是在某个南边的城镇,他正好在民间游历,手上没了钱花,接了个宗门的任务,一帮杀人越货的匪寇为了取乐,到处虐杀小乞丐和流浪儿,搞得附近几个城镇都人心惶惶。
结果这群人突然死在了某个聚集窝点,一起死了的还有当地某家宗门的一个弟子。
他接的就是这个找凶手的任务。
他循着现场留下的灵息找过来,没想到对方会是个小姑娘。
还是个快冻僵了的小姑娘。
他说明来意,这小姑娘却没什么表情,在风雪里眨了眨眼睛,语气平静的把她被抓走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最后她问他:“你要杀掉我吗?”
万知闲回答:“我可没兴趣杀一个小丫头,那群人死了算是为民除害,那个宗门弟子的事我会上报仙门百家,我不抓你。”
“‘害’是什么?”小姑娘又问。
万知闲没和小孩聊过天,看她冷得嘴唇都紫了,脱了身上的外衣给她裹上,随口朝她解释:“就是做了坏事,杀了人,别人都讨厌的那种人吧。”
小姑娘低着头。
万知闲转身准备要走,却听到她说:“那我也是,你杀了我吧。”
万知闲不由得回头,觉得好笑:“你算什么害?”
“我能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小姑娘静静地看着他,说话的声音又小又抖,可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包括你。”
“……你想死?”万知闲问。
“不想。”小姑娘摇了摇头,“可是我不该活着,我是个怪物。”
她现在已经能平静的承认这一点了。
万知闲忽地蹲下身把她抱起来坐在肩上:“走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你不怕我吗?”她也不挣扎,只是安静的问。
“怕死了。”万知闲说。
女孩:“……”可他心里好像并不怕。
她被带去了客栈,换上干净温暖的衣服,吃上了热腾腾的饭菜,她想起来有个小乞丐跟她说过,有罪的人死之前是可以吃饱上路的,她努力往嘴里扒着饭,想当一个饱死鬼,被噎得直翻白眼,看得万知闲嫌弃万分,一边帮她拍背一边骂她一个小姑娘家家吃相居然这么难看。
第二天万知闲带着她去了赌坊,嚣张的挑了最有钱的赌客对赌。
她按照万知闲说的,把对方心里想的都偷偷告诉他,万知闲在赌场大放异彩,最后抱着一大袋铜钱出来,全都散给了周围的流民或乞丐。
“你看,没有你,我赢不了这么多钱,这些人或许就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万知闲毫不畏惧的看着她的眼睛,“你的能力或许可怕,但也有不同的用法。”
“至于要不要活,”万知闲哈哈一笑,“别人都活着,你当然也可以活,活着这件事本就没有该不该。”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赌坊那位大富人家的少爷输的太惨,带着家丁来找他们算账,万知闲一把抄起她就跑,在城镇里从东窜到西,总算摆脱了背后拎着棍子的打手,两人跑出城上了山。
小女孩站在高高的山顶上,风吹着她的脸,山下的城镇仿佛变小了。
她看着万知闲随手一挥,掌中现出一柄银光四溢的长剑,平静的脸上现出一丝惊奇,万知闲吸引了她的主意,又把掌中的灵剑化作小兔子的模样,后腿一蹬一蹬地在他手心跑动起来。
“你是神仙吗?”她问到。
万知闲笑得猛拍树:“狗屁神仙,我是个修者,你也是,你有这样的灵技识脉起码高阶往上。”
她听不懂,她只知道刚才万知闲手里的剑一定很锋利,现在拍树的力气也很大:“你为什么不用剑打那些追我们的人?”
“那是普通人。”万知闲说,“我可没无聊到去欺负一群普通人。”
小女孩突然听懂了:“你说我和你一样,那我的能力也不普通,我以前是用我的能力去欺负了别人吗?”
她在世间流浪的日子,其实渐渐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以前那些人会害怕她。
因为不公平。
她能听到别人心中所想,别人却听不到她心里的想法。
这种落差导致了恐惧和厌恶。
万知闲非常惊讶,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
能力的巨大差异会引来羡慕和憧憬,自然也就会伴随着恐惧和压迫,能读心思的能力或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根源是你可以而我不行,何况掌握这个能力的人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你无从得知她会用这个能力来做什么。
“跟我走吧小丫头,你这能力留在俗世确实只会害人害己。”万知闲说,“不如跟着我。”
小女孩摇了摇头:“我不想欺负你。”
万知闲被她这话逗得笑到后仰:“放心,你想欺负我还早几百年呢。”
后来纪月辞拜了师,跟着万知闲回了闲云宗。
闲云宗很长时间都只有她和万知闲两个人,有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很安静,经常来的外人只有段在青。
段在青第一次看到纪月辞,惊讶于万知闲居然收了个这么可爱的小徒弟,想跟纪月辞讲话,小姑娘却不理他,他讨了个没趣,只好去问万知闲,听万知闲说带着纪月辞去赌博还作弊,并且被人追着打,听得大为不齿,简直教坏小孩!纪月辞不看他的眼睛都听到了他心里嫌弃的声音。
后来段在青再来,她就愿意偶尔跟他讲几句话。
再后来,闲云宗多了林望和百里夜,百里夜又从外面带回来了江北山,养了鸡养了鹅还有狗,越来越热闹,她心底的惶惑却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重。
这一切都太好了,好到她觉得害怕。
她的灵技万知闲没有跟任何人说,包括他的其他几个徒弟,纪月辞就更不会主动暴露,她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和他们说话也会隔着窗,师弟们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宗门里人越多,大家对她越好,她就越是惶惶然,她开始想要掌控自己的灵技,万知闲曾经跟她说过,只要她努力修行,以后就可以决定自己听不听那些声音,可她根本无法修行,有时哪怕是想到要去到人多的地方,她就恐惧得浑身发抖,更不要说主动施展自己的灵技反复磨炼修行。
她知道那个曾经把她抓起来的男人为什么会死了,是因为她那个时候灵力失控造成的。
她不敢面对自己,也不敢面对自己的灵技,更不敢想象如果她在修行的过程里灵脉再次失控怎么办。
当段在青来找万知闲,提议让她去学院修行的时候,她同意了。
总要迈出去第一步。
可惜迈出去的那一步又失败了,她发现了被关述关在法宝里的人,想要把人放出来,但那个法宝只认关述,如果是百里夜或者林望,他们或许能找出一万个办法放出里面的人,可纪月辞不行,她只会最笨的办法。
关述极致的小心眼导致他异常关注纪月辞,从而猜到了她的灵技,很快就从她嘴里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想学院里所有人都知道你这个恶心的灵技,就按我说的做。”
纪月辞的世界太小了,小时候只有阿娘和那间黑漆漆的柴房,长大后只有闲云宗,万知闲把她保护的很好,没有逼着她修行,也不逼迫她出房间。
他在闲云宗给纪月辞垒了一个小巢,不在意她是否成长,只希望这个小姑娘后来能过得快乐些。
这些给了她一个错觉,以为修者的世界是不同的,也让她期望过,会有别人如万知闲一样知道她的灵技也还能接纳她。
关述成功的让她想起了幼年记忆里她刻意藏起来的那段时光,被所有人当做怪物,被阿娘抛弃,她发现自己依旧还是那个小小的无措的女孩,越是喜欢谁,就越想要掩耳盗铃的维持那摇摇欲坠的表面的平和。
关述来找她,让她去顶罪的时候她答应了。
她不敢想象师弟们知道她的灵技,想起那些和她相处的日子,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因为她突然发现了,原来修者的世界和她待过的世间亦并无不同。
她很后悔没有早早就告诉他们,却不敢在一开始就去赌那个被厌恶的可能性。
那天万知闲来学院接她回去,她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伏在师父的背上,快到宗门的时候才说了一句对不起。
三个师弟都等在门口,林望给她熬止疼的药喂她喝,江北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万知闲大骂段在青和明仪宗,百里夜一个人要控制两个十分心累,一边劝万知闲声音小一点,一边跟江北山说与其哭不如说点好听的逗师姐开心。
江北山哽咽了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快绝望了:“师姐,我好多话在心里但是我现在说不出来,要是你灵脉没被封就好了,你可以自己听……”
林望震惊得差点摔了药碗,百里夜扑过来一把捂住了江北山的嘴。
但纪月辞已经听到了。
“你们……都知道?”她看了一眼万知闲。
万知闲指天立誓:“为师没说过!”
百里夜只好放开了江北山,出声承认:“我们猜到的,朝夕相处,很难猜不到。”
纪月辞在闲云宗很放松,哪怕她刻意隐藏灵技,一些时候也会不知不觉地露了馅,比如万知闲带了礼物回来,每次都让她先挑,她总能挑中其他人不想要的那一个,比如谁心情不好,哪怕没表现出来,晚饭时她就会挖出一坛酒给大家一起喝……
百里夜和林望不笨,很快就想到了,但纪月辞不想说,他们也就装作不知道。
江北山纯属误打误撞猜出来的,还兴冲冲要去夸纪月辞厉害,被两个师兄及时阻止了。
林望也很后悔,如果当初让江北山说了,或许纪月辞就不会为了灵技不被他们知晓而受胁迫。
百里夜却不是这么认为的,纪月辞心结难解不止是因为他们,她受过的苦难和心理上的伤害,没有那么容易就放下和抹消,或许在别人看来一个念头就能想通的事,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比跨越生死还要困难。
人心是如此复杂。
被封灵脉后纪月辞依旧大部分时候只待在房间里,没了灵技,她说的话更少,整个人却似乎鲜活了不少。
直到百里夜带着云箬回了闲云宗,提议让她和云箬一起住,她没有拒绝,因为她觉得云箬有些时候像她自己。
一样的小心翼翼,一样的对命运里出现的好抱持着疏离的态度。
可是云箬比她勇敢,那些她感受到的善意,她也用真心坦荡地还了回来。
*
“师姐,师姐……”
“月辞?你还好吗?”
耳边的嗡名声如潮水褪去,她隔着轻纱看到几双关心的眼睛,不受控制的发抖的双手总算停了下来。
“我……没事。”她说。
她从高台上看下去,下方的演武台上,云箬已经走了上去,她站在关述对面,鹅黄色的衣裙,袖口绑着苍绿的束袖,让她像一棵挺拔飒爽的小树。
教习在台上宣布她和关述的灵脉各是几阶,听到她一个灵脉只是一阶的新生居然敢应战上台,不少宗门的弟子都发出了嘘声。
“灵脉一阶对上灵脉五阶?哪来的胆子?”
“没有灵力,识脉六阶也发挥不出多少,今年的新生是不是太自视甚高了点?”
“哎,马上就能分胜负了,没看头。”
云箬站在场中,并不在意周围的声音,迎着关述挑衅的笑,她手腕一翻,掌中银光唰地出现,剑意荡开,上品灵剑清灵透净的铮鸣响遍全场,压下了所有喧哗的声音。
台上所有人:???
你告诉我们这是神灵脉一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