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时候,朝廷下诏,没有入选庶吉士、观政士的新科进士们得以授官。
按规,他们要三个月内抵达入职,不得有误。
路途近些的,可以着锦衣先回乡一趟,像百粤、滇西南这样远的,则要即刻马不蹄停地出发。
江子匀毕竟是二甲进士,朝廷外派的地方还算好,是胶东一带的一个小县,谈不上多富庶,但起码不是贫瘠之地,距离京都也不算太远。
领旨后没几日,江子匀便收拾好行囊,携妻儿准备启程赴任,临行前一日,裴少淮前来饯别。
结交多年,分别在即,心生愁绪,裴少淮言道:“胶东不算远,子匀兄缘何如此匆忙启程,何不多留几日?”
启程匆忙,使得饯别也匆匆忙忙。
江子匀举盏,一饮而尽,如说家常一般应道:“路上走走停停,到地方后先置办小院,在县里四处走走,便也差不多到了上任的时候。”三个月的时间不长。
见裴少淮愁绪难消,江子匀又道:“今日淮弟应当替我高兴才是。”
他起身踱步,慷慨而言:“何处寻功绩,还看马蹄行,我生于此地也长于此地,心思有万千却从未离开过此地,当一个人见不比闻,行不比心,便应该出去闯闯换一方天地了。淮弟南下游学回来,应该更明白此道理。”
听着江子匀的话,裴少淮了然,友人间若只谈离愁别绪,便有些狭隘了——今日行酒,于他而言,是与友人相别,但于江子匀而言,除了别离还有奔赴前程的豪情,前路未卜但不失憧憬。
裴少淮确实应当为好友高兴,举盏与好友同饮。
“唯有一个缺憾。”江子匀声音渐低,遗憾言道,“我恐怕不能参加淮弟的婚礼了……这盏喜酒,今日我先喝了,预祝淮弟新婚大喜、恩爱偕老,他日重逢时再赔罪。”
裴少淮应过,也祝道:“祝子匀兄功名早著,年年献捷,我在此处等子匀的好消息。”
“共勉。”
一瞬,念及与江子匀是因“送笔”相识,而如今“送别”,叫人更是离愁浓郁了几分。
……
风吹麦成浪,蝉鸣夏始忙,南风拂来,暑气未热。
芒种这一日,锦昌侯府派人来传话,说是三少夫人用过早膳后,肚子开始发动了。
裴家人焦急继续等待消息,虽一切早都准备妥当,但英姐儿这是头一胎,难免叫人多担忧几分。
原以为要折腾到夜里,不成想,还没到申时,锦昌侯府又来人了,传话道:“三少夫人为侯府新添千金,母女安好。”
林氏紧攥着帕子的手才松了下来。
一家人欢欢喜喜,开始给小丫头准备新衣、礼件,过几日就去看英姐儿。
裴少淮跟着松了一口气,心想,姐姐能如此顺利,兴许与她孕期里经常出门走动又识得医理有关。
回到院里,那几棵新栽的丹桂树已经成活,正在抽新枝。
裴少淮想到,杨时月先是会试送了丝绒被衾,打马游街又恰逢其时送来竹伞,他是不是也该回赠些什么才好?
思来想去拿不准主意。
翌日,少津和言成过来闲叙时,裴少淮自知不能再端着,犹犹豫豫开口向他们请教,道:“少津言成,你们平日里送礼件……都送些什么?”
少津见大哥红着脸问,已经猜到了几分,却故意笑着问道:“大哥要送给何人?”
好不容易得了个打趣少淮的机会,言成也跟着应和道:“要说送礼件,这不是少淮你最拿手的吗?”给夫子送的物件,哪回不是送到人心坎上的。
少津言成两人相视,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没想到少淮在别处心思通透,偏偏在此处“愚钝”了,有心要给杨小姐送个礼件,却想不明白一个道理——重要的不在于他要送什么,而在于他要赶紧送出手。
“你们俩少打趣我,正经出主意才好。”裴少淮说道。
少津应道:“我平日里送的,大哥已经送过了,若论此道,还是大哥技高一筹,无人能比。”
“你平日里送什么?”言成配合问道。
“送诗作呀。”
原是两人在拿那首诗打趣裴少淮。
裴少淮都把“情诗”写到荣恩宴上了,哪里是寻常人能够比的。
裴少淮的耳根少不得又红了几分,道:“不与你们说了,我回去自己再想想。”
言成挽留裴少淮道:“少淮莫急,你不若多等两日,说不准你要送的大礼很快就来了。”
裴少淮追问徐言成此话何意,可徐言成却笑而不语。
过了两日,等到礼部兴师动众抬着御赐的“三元及第”牌匾巡游一圈后,送到景川伯爵府,并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景川伯爵府七代长子裴少淮高中状元,博学笃行,德才兼备,授官翰林院编撰兼工科给事中——”
裴少淮一愣,状元向来不是只授官编撰吗?怎么多出了一个给事中?
官小权大的给事中。
“臣谢主隆恩。”裴少淮接旨应道。
此事迅速在京都城里传开,各高门只后悔早些时候没有与裴家结交,如今再上门拜访,目的就太明显了,也难深交。
翰林编撰多入史馆,编修国史,平日里要记录天子的言行,本就是个近侍天子的清流官职了。只消不是水平极差、犯了什么过错,从翰林院出来后轻松能到尚书一职。
如今竟又叠了一个“给事中”,何等的大前程。
裴少淮终于明白徐言成口中所说的“大礼”是什么大礼了,可他依稀觉得,再大的风光与亲手制造相比,还是差了一丝地气。
……
朝廷送来青色官服,正中绣着六品的鹭鸶补子,裴少淮终于要开始“上班”了。
皇帝念他是初任官职,精力有所不能及,恐怕一时间难以两边兼顾,故特许他先入翰林熟悉史馆日常事务,等到娴熟之后,再入六科观政,兼任工科给事中的职责。
时长足有一年。
入朝为官犹如读书,要从最基本的开始,即便裴少淮心思成熟,又从长辈们身上听来、学到了许多为官的经验,但毕竟只是“听”。
等到他真正入朝为官的时候,真正着手做事的时候,难免会生疏。
万事开头难。
……
翰,笔也。
翰林,文翰之多若林也。
翰林院建在长安街上,虽不在紫禁城内,但只隔一个街道,出入宫都十分方便。
这里地方不大,无高大阔气的楼宇,有的只是一个个四合的小院,甬道相连。
不管从外还是从内去看,都十分朴素,不比其他的宫廷楼宇。
入翰林任职的第一日,裴少淮与马廷文、钟王岳约好,一同前往,谁知他们仨一进院子,一位姓何的侍讲学士便单独将他带走了,把马廷文、钟王岳留在修复馆里。
何侍讲对裴少淮的态度十分之好,领着他到处走了一圈,认识了不少人。
“翰林院平日里基本就这么多人,几位阁老虽是翰林院的大学士,但他们平日在宫里处理事务,寻常不会回来,若要见他们还需入宫。”何侍讲说道。
又问:“裴编撰平日要出入文华殿罢?不如我带你进宫一趟,先熟悉熟悉路线?”
偏偏点了沈阁老的文华殿。
裴少淮心里清明,知晓何侍讲在试探他,应道:“下官初来乍到,当先尽快熟悉翰林事务,平日里并无什么事需要叨扰几位阁老的。”
“那成,你若有事再寻我便是。”
看来,裴少淮是归到这位何侍讲手下了,可何侍讲表现出的神态,仿佛是裴少淮比他官职更高一样。
令裴少淮不解。
裴少淮问道:“侍讲大人,不知下官这段时日负责什么事务?”转了这么一大圈,平时要做些什么,何侍讲却一点没说。
何侍讲笑道:“眼下你刚来,史馆里也不甚忙,你且就到处转转,多熟悉熟悉,也可看些诏诰文书、宗卷,全凭你的喜欢。”
指了指各宗卷房,接着道:“史馆的藏书藏卷,你皆有权限查阅,只记住一点,涉及皇家国史切不可外传一个字。至于其他的事务、入朝轮值,此事还不急,等你熟悉翰林院了再说。”
“下官谨记。”
不管何侍讲表现出的态度何等之好,裴少淮都保持恭恭敬敬的。
何侍讲走后,裴少淮仔细打量了自己的衙房,如果他没记错,方才一圈走下来,相较于其他人的衙房,这里更宽敞明亮几分。
不给他安排事务,还给他这么好的衙房?
午膳时候,裴少淮遇见了马廷文,闲叙几句。
马廷文一脸愁苦,说他和钟王岳两人早上已经开始修补古籍了,道:“那些残卷或被火烧过,被水浸过,残缺难辨,要把文字补齐又不敢乱写,只能来回翻阅,参照前后文去修补。”
入翰林第一天,短短几句交代,就让他们开始干活了。
他又问裴少淮道:“裴编撰,你在史馆那边的情况如何?我听修复馆的侍读说,史馆修书修史,还要入朝轮值掌记帝言,最是忙碌。”
裴少淮了然,不是所有人“待遇”都如他一般,毕竟新人入院,正是用人的最好时候。
那就是何侍讲有意为之。
裴少淮回答道:“史馆确实忙碌,我尚未熟悉事务,恐不敢让我莽莽修撰、轮值。”
毕竟编书、掌记帝言不是小事,不能儿戏,裴少淮这番话倒也说得过去。
午后,何侍讲没来,裴少淮暂在衙房内翻看旧稿,了解史馆正在修撰什么。
夕阳西下,各翰林官员从房里出来,陆陆续续三五离开归家。
裴少淮上了徐家的马车,等着大姐夫徐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