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喧夜色,步履不得闲。
次日是大少爷迎亲,全府上下彻夜忙碌,光是摆放好少夫人的妆奁,以供来宾们观看,就费了好些人手和好些时候。
唯有裴少淮被催着早早睡下,林氏道:“你明日迎亲,大事小事都是事,并不轻松,你要歇息好才能有精神头。”
可裴少淮躺在榻上,哪能睡得着,院外映入的灯火照在窗纸上,不时传来人手忙碌的声响,此情此景更能勾起裴少淮心绪。
从明日起,他将搬到婚房里,与妻子同住一屋檐之下,这间屋子则改为他的书房。
与杨时月接触的幕幕在他脑中循环反复,上元夜里发髻松散,打马御街缓缓而落的油纸伞,还有那方伴他度过九天九夜的被衾。
当裴少淮推开窗户,探出手,夜风轻轻掠过他的指间,就好似那日的青丝一般,顺滑轻柔。
裴少淮心道,相较于科考,他在婚事上似乎更加幸运一些。他本打算等再年长一些,按部就班娶妻生子即是,谁料一场安排的相见,让他遇见了性情契合的女子。
他这才知晓,情思不分老少,只分有与无。
裴少淮掌燃灯盏,从箱内取出了那方被衾,置于枕旁,一肚的心绪,直到深更时分才不知不觉睡着。
……
翌日,伯爵府开始喧闹起来,乐细们吹拉弹敲,丝乐声阵阵。
虽是午后才前往迎亲,但上晌也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裴少淮一会跟着祖父进祠堂祷告,一会又要拜祖庙,与此同时,父亲零零碎碎叮嘱着迎亲是要注意些什么,母亲领着眉眼弯弯的老妇人们,一会用桂枝往他身上洒水,一会又用柏枝,各样的祝语层出不穷。
还是少津待他“最贴心”,不时跑来同他说今日哪个点心好吃,问大哥要不要尝一口垫垫肚子。
裴少淮“威胁”说道:“少津你最好收敛着点,过不了多久也该轮到你了,到时候我看你有没有心思吃点心。”往后总是要还的。
经少津这么一打趣,倒叫裴少淮放轻松了许多。
京都城里的几位姐姐、姐夫早早就过来了,帮着林氏打点内外,忙完后闲暇下来,围在裴少淮周边,一家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先夸夸裴少淮英俊,再说说近来家里的琐事,其乐融融。
“二姑爷和兰丫头他们应该快到了罢?”林氏问道。
莲姐儿应道:“前日兰儿托人传话回来,说等妹夫值守结束,再一同回来,昨日启程,今日午后怎么都能赶回来了。”
“那就好。”
结果还没到辰时末,司徒二一家便到了,赶了一日的路,却满脸喜色。
司徒二一进门便道:“我来迟了!”声音先至。
陈行辰打趣道:“还没到晚宴,二姐夫这就准备自罚三盏了?”
兰姐儿跟在后面,叫人仔细把专程带回来的礼件搬下来,多是北境里独产的珍宝,过来同林氏道:“恭喜母亲,恭喜弟弟,伯爵府添新妇了。”又叫几个孩子一一向长辈们问好。
三个孩子仿若都得了司徒二的“真传”,虽不经常回来,却没有怯意,大大方方的,没有半分不熟络的样子。
此时,裴少淮正好从屋里换了圆领麒麟红袍出来,司徒二三步作两步来到裴少淮跟前,上下打量后赞叹道:“啧啧,淮弟这身派头好气派!”
“二姐夫专程赶回来,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司徒二靠近裴少淮,攀着他的肩,低声悄悄说道,“我是专程回来替你挡酒的,晚宴你就放一百个心,定叫你散席时,还精精神神的,不耽误正事。”
裴少淮耳根一红,只能喃喃应道:“那就有劳姐夫了。”
“好说好说。”
快到午时,裴少淮抽闲简单吃了几口饭,开始重新束发,整理衣装,戴上乌纱帽,簪上金花。
好一个俊朗的新郎官。
“夫子过来了。”少津跑过来说道。
裴少淮连忙起身出门,见到大姐夫正推着段夫子过来。夫子今日穿了一身深绯色的圆领衣袍,每一个衣角都叠得有棱有角,没有一丝褶皱,青玉冠束发,整个轮椅连两个轮子都一尘不染。
看起来整洁庄重。
夫子过来以前仔仔细细掇拾了一遍。
“夫子。”
夫子从一进来就笑眯眯的,看得出他心情非常好,打趣问道:“老头着新衣,来贺新气象,少淮,老头子我这一身装束看起来尚可罢?”
“岂止是尚可,夫子今日十分意气风发。”裴少淮应道。
言成在一旁帮腔道:“岂止意气风发,夫子今日都快要把少淮这个新郎官给比下去了。”
“岂止快要比下去,我瞧着已经比下去了。”少津也笑道,“夫子可不能偏心,改日也要替学生主婚。”
言归跟着起哄道:“学生附议。”
师徒几个好一番逗趣,夫子笑道:“你们几个滑头休要胡说,今日最气派最得意的,当属新郎官。”
感慨道:“瞧着你们几个从幼年青涩学字,到学有所获,又各自成家立业,这才是我最意气风发的事。”
往日的愁闷一散而去,今日唯有开怀。
……
另一边,杨府也在忙碌着。
杨夫人匆匆进了里屋,找到杨老爷,略有些焦急说道:“官人,有件事我给办疏忽了。”
“怎了?”
杨老爷知晓夫人办事向来妥当,极少会疏漏什么。
“上回说过裴家的主婚人是段先生……”
“是呀,不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吗?”杨老爷以为夫人要说段先生行动不便之事。
“你听我说完。”杨夫人长话短说,道,“我昨夜忽然又想起这位段先生,总怕有什么疏忽的,今日叫人一打听才知道,段先生不止是姑爷的老师,徐家长子、次子也是他教出来的,还有徐家长孙、裴家次子,都是他的学生,徐家的幺孙六月时,刚得了小三元。”
其实杨夫人做事已经够细致了,知晓段先生的情况后,特地叫人把府上收拾得尽量空旷,没有闲余杂物,又叫女眷们看管好孩子,别到时候冲撞到老先生。
实在是段夫子平日里太过低调,京都城里没几个人知晓他的情况,不知他教出了这么多厉害学生。
原以为大婚这日,杨老爷迎接段先生已经够了,眼下看来,是不够的。
杨家是个极尊师重教、看重学问的门第。
好在现在还来得及。
杨老爷倏地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安排人去取父亲的斗牛补子衣袍,我去同父亲说明情况。”准备让父亲出面去接待主婚人。
杨家老爷子,前科考探花郎,已经致仕。
“我省得。”夫妻二人分头行动。
……
……
黄昏,阴阳交合之际,男女婚娶之时。
人马未动,丝乐先起。
裴少淮骑上骏马,身着麒麟袍,斜肩披红,带着浩浩荡荡迎亲队伍前往杨府。
难得见到这么年轻就身着麒麟服的俊俏郎君娶亲,一路上百姓争相围观。
大登科小登科,不知缘何,裴少淮觉得小登科让自己更紧张一些。
到了杨府门前,以妻兄杨向泉为首的杨家亲朋,个个蓄势待发,准备拦亲。开始拦亲时,你来我往,迎娶现场一派喜气欢声。
果然正如杨时月所猜,寻常的诗词歌赋与破题,单是裴少淮一个人,便能款款有度应付过来,词句清雅又有喜气。
有才又有貌。
所出的题目多以取乐为主,雅俗共赏,而使得围观的宾客纷纷鼓掌叫好,一时间新郎官的呼声大涨,杨家大门终于为裴少淮而开。
岳父大人站于门前,裴少淮作揖后,呼道:“裴家长子名少淮,尽受命父母,谨以白头之盟,红叶书笺,备嘉礼求娶杨家长女,结两家之好,恭听成命。”
这派说辞裴少淮听过很多遍,当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时,只觉得庄严。
字字句句清晰,以此为证,是他亲口求娶的誓言。
杨大人应道:“准!”
只一个字,兴许是因为说与自己听的,裴少淮听得尤为清晰,岳丈声音中带些沙哑哽咽,明明想应得痛快,偏偏一声之中又满是不舍。再优秀的女婿,嫁女时该不舍还是不舍。
进府之后,杨老爷子穿着蓝缎斗牛袍专程迎段夫子入正堂相谈,给足了敬意,宾客们对裴家这位特殊的主婚人充满好奇。
裴少淮则被带去拜杨家祖庙,上香告知迎娶,再敬茶拜见岳父岳母,起来一一见过杨时月的诸位长辈,一一问好。
礼至,裴少淮回到大门外迎亲队伍中,登马,乐细们起乐,乐声大振,开始“催妆”——催着新妇盖上红盖头,催着兄弟背起出嫁女,送其入轿子。
乐声越高,催得越急。
大抵是因为自己送过三个姐姐出嫁,知晓催妆时的乐声听着喜庆,却最是催人泪——声声响响掩过了父母兄弟的辞别,泪滴掩在了红盖头之下。
却也叫他心生疼惜。
他静静等着,等杨向泉一步步把妹妹从家里背出来,稳稳当当送入花轿中,再在骏马上向杨府揖手。
“礼成,归府——”乐声更高了几分。
回到伯爵府门前,暮色将尽,仪卫导烛火在前,掌亮前路,媒人将杨时月扶下轿子。裴少淮也跟着下马,将手中的红绸带递到了杨时月手中,手上红蔻艳艳,又有斑斑泪痕。
裴少淮不知如何安慰,只道:“前面是石阶,走慢一些。”一对新人牵红入门。
媒人高呼:“新妇到,打五鬼,添缘分——”
两侧的宾客纷纷取来五谷、铜钱、章节,向两位新人撒出,又有女宾取来胭脂粉,向新妇手上涂抹,即为“添胭粉”,与缘分谐音。
男女成婚自是有诸多礼节,最重要的便是入堂交拜,在段夫子的高呼之下,一对新人告拜天地,跪拜父母,又夫妻相拜。
最后得一句“送新妇入新房”,而后小两口分开,要各自去“应付”接下来的礼节,等到夜半时候,才能再聚。
裴少淮来到席上,亲友们见到新郎官,纷纷上前敬酒,还有临时起兴,要吟诗作赋的。
身旁虽有少津、言成,又有诸位姐夫,纷纷帮着裴少淮挡酒,但架不住敬酒之多,裴少淮便是每盏喝上一口,也有不少的量。
司徒二以一顶三,战绩最是卓绝。
宴席散时,裴少淮喝得不多不少刚刚好,两颊微红,眼神微醺,兴致正好。
酒壮人胆,裴少淮望着新房,给自己打气。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已是深夜时候,裴少淮回到新房中。
迎娶杨时月回来时,虽因嫁女分别有些“愁绪”在,但今日主要还是大喜,否则何称“大喜之日”?那一丝愁绪早被新婚的欢喜抹去。
两人情绪都平缓下来,又暗潮汹涌。
“你们都退下罢。”裴少淮吩咐婆子丫鬟道,亲自关上了房门。
屋内唯剩二人,雅致正好。
床榻已铺好,佳人静坐榻上。
不知是自我感觉还是如何,裴少淮觉得喝酒后的自己痞痞的,多了几分肆意和不规矩。
眼神全都落在杨时月身上,一刻也不能抽离。
他心道,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把以往输掉的局给扳回来。
红烛灯影摇曳,裴少淮提着金杆,轻轻挑起了杨时月的红盖头。只见杨时月头戴珠光凤冠,厚妆之下亦难掩女子娇羞,垂眸潋滟,双手扯着帕巾。
“咳咳——”裴少淮清咳,试着打破屋里的沉默,言道,“该喝交杯酒了,我去倒酒。”
酒水声滋响,由壶入杯。
酒已倒好,裴少淮双手举杯,端酒走过来。
不知是因为喝了酒,微醺而脚步轻飘,还是因为裴少淮只顾着看杨时月而未看脚下路,走过来时,竟没走稳当,脚下一踉跄,手里的酒水洒了出来,沾湿了他的衣袍。
裴少淮不好意思,心里怪自己太过“心急气躁”,才会露如此仪态,他讪讪笑笑,对杨时月说:“没走稳,失手了……”
“那该如何是好?”杨时月终于开口了,声音轻悦。
裴少淮忽嗅到一丝察觉,那种预感又回来了——他要输。
“我……我再倒两杯。”
而杨时月已经起身,贴着裴少淮,用帕子轻轻擦了擦他身上的那滩酒渍,两人气息炙热。
“妾身是说,酒水洒湿了官人衣袍……该如何是好?”
那一直垂眸的眼神,终于抬起来,切切地望着裴少淮。
裴少淮脸颊全红,比喝了一夜的酒还要红。
他转身退到桌前,颤着手又倒了两杯酒。
缓步走过来时,再次一个踉跄,只不过,这回酒水没有洒在自己身上,而洒在了杨时月裙上。
“夫人的衣袍也湿了……”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