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除树根的事,裴少淮未让谢知府等太久。
三月时候,太仓州新造的战船南下抵达嘉禾卫,没过几日,裴少淮便领着两艘千料大船进了泉州港。
春江绿水醇似酒,魏巍船阁高如楼,黑漆映着日光,更显沉沉,千料大船从泉州港一路逆流驶进洛阳河,引得泉州百姓赶至江畔,争相围观。
“大人,双安州知州带着两艘千料船进了泉州港。”衙役匆匆赶回禀报。
谢嘉神色一凛,他还未来得及细问,裴少淮的帖子正巧送到泉州府衙,请他到望江楼一聚。
望江楼里,依旧还是那间雅房。
“今日裴某有所僭越,敢在谢知府的地盘上反客为主,还望谢知府宽宏大量。”裴少淮满面春风迎上前,又笑道,“答应大人的事,裴某不敢耽误,终于在昨夜想得一法子,今日特带船赶来一试……若是有不规矩的地方,想来大人不会怪罪。”
京外四品岂敢对天子近臣谈“怪罪”,这番客套的话,在谢知府耳中格外刺耳,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
望江楼与江相隔不远,透过窗台,可以清楚观望到江中、船上的一举一动。
只闻楼下江畔传来一阵惊吓声,原是那千料大船靠北岸而驶,临近树根时船体陡然横摆,搁在了浅滩上,拦住了湍急的江水。
百姓以为船只受到了撞击,虚惊一场。
大船拦水,水榕树生长的滩涂渐渐显露出来,半截十人合抱的树根盘扎于此。
春日江水犹寒,好几拨船员轮番上阵,跳入江水中,找了好几处受力点,用铁索把这截树根捆住。
船员们在船上转动轮齿,拉紧铁索,几条铁链锁在树根与两轮巨船之间,绷如箭弦。只是,单单靠人力推转轮齿,此力尚不足以将树根拔起。
铁索已经不能再更紧一寸。
这时,只见船员们扛起一个个麻袋,将麻袋中的河沙尽数倒入江中,随江水冲走。原来,两只千料大船皆是“满载”而来,无怪行船这么沉稳,吃水这么深。
看到这里,围观的百姓基本明白了其间用意——借巨船浮起之力拔除水榕树残根。
阁楼上,裴少淮对谢知府解释道:“船只之所以不畅,乃是因为船上载有冗余,接下来,只消把船上这些杂碎……”他特意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杂碎之物抛入江中,船只吃水浅,铁索吃紧,便能把树根拔除。”
偏把沙石唤作“杂碎”。
谢知府脸色铁青,他没想到裴少淮骂得这么直白,言道:“裴知州打得一手好比方。”
“过誉了,跟大人学的。”
江面上还在继续,谢知府却不能再这样“打哑谜”了,他端端坐下,开门见山说道:“裴大人何必与我在此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你我皆明白,此树根非彼树根,拔得了江中树根,拔得去闽地的错综复杂吗?裴大人的船真的够大了吗?”
“裴某生性自负,觉得可以试试。”
“裴知州勋贵之后、少年状元、天子亲信、阁老门生,全朝恭送南下开海,何等风光,自然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于裴大人而言,此遭南下,成了是一番功绩,不成也有说辞,亦是一番功绩,成与不成都能风光回京,受天子奖赏。裴大人是风光了,是过瘾了,可搅得此地一潭浑水,又该由谁来收拾?到头来受苦的不还是当地百姓吗?”谢知府声声质问道。
泉州府倒是把裴少淮的身份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是以,谢嘉才会采取步步试探之态。这根老油条很善于先入为主,一番话先将自己立于高位,还颇有些爱民如子父母官的姿态。
面对谢嘉先入为主的指责,裴少淮不为所动,反过来质问他:“谢知府身为大庆之臣,在此地扮的什么戏角、唱的什么戏,竟能如此武断,岂知本官搅的是一潭浑水,而非留下一汪清水呢?”
又质问:“谢知府担忧百姓将来受苦受难,岂不知百姓现下正在受苦受难?”
“我还会害此地百姓不成!”谢知府狠狠一甩衣袖,愤慨言道。
一双浊目望着裴少淮,开始言说往事,短短一番话就是几十年,道:“本官虽非闽人,可为官几十载,一直辗转于福建布政司各地,从小小同知、知县,三年复五载,等着缺额,一步步做到今天的位置,娶妻于此,生子于此,怎么也算得上半个本地人了……裴大人回京后不妨翻翻谢某的履历,何曾有过考满不佳,又何曾有过尸位素餐?”
“裴大人看看外头。”谢知府指了指高阁窗外,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红砖绿瓦,依稀可以看出整个泉州郡城的繁华,说道,“百姓何曾在受苦受难?这是对本官的侮辱和诋毁。”
又道:“不是谢某不自谦,裴大人出去打听打听,这满城老百姓,谁不道一句知府大人好。”
裴少淮岂会被这“一叶障目”的话术忽悠。
谢嘉这一番自我感怀的话,非但没让裴少淮感动半分,反之心生鄙夷。
有时候,回回考满皆佳,更显其假。
“孩提启蒙诗尚且道‘一支独秀不是春’,谢知府却想独用这郡城繁华掩饰百姓苦楚?”裴少淮撕破谢嘉的伪装,问道,“泉州七县,从西到东数百里,万户人家,独郡城百姓是谢知府的百姓,谢知府只当郡城的父母官?”
守着何等繁华的泉州港,只养富了一个郡城,竟还敢往自己脸上贴金。
大姓氏住在这郡城里,便松松手指缝,养着郡城的体面罢了。
裴少淮又问:“谢知府说自己算半个闽人……且不论整个大庆,闵地其他府城州县的百姓就不是百姓?”
这开海的港湾不是哪个郡城的,更不是专属于谁的。
“武夷的茶坊,德化的瓷窑,闽北的西乡纸……恁多的作坊匠农,哪一处不是靠泉州港养活着?”谢嘉继续辩着,他道,“如今是裴大人要打破此地的平衡,摔了他们的饭碗,叫他们吃不上饭,裴大人究竟知不知道多少人吃着市舶司的这碗饭?摔人饭碗的事还是不做为好。”
“笑话,天大的笑话。”裴少淮嗤笑道,“明明该得十斗米,只拿了一斗米,却还要对你们感恩戴德,被你们当作功绩……这不是做生意,这是掠夺这是施舍。”
闵地田亩少,许多百姓只能靠手艺吃饭。
海外卖出几十上百两的精美瓷器,辗转运到泉州府,卖给官商,却是几文钱一盏。
垄断使得市舶司官商两头通吃。
巨大的利益面前,又使官商、大家族、海贼联手,形成一体,渐渐成了沉疴旧病,非烈性药不能治。
见忽悠不了,谢嘉改变了策略,开始来“软的”。
他装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劝裴少淮道:“裴大人还年轻,不妨想想南下赴任是为了什么?思来想去,不外乎是三样,为民谋利,为己谋功,或是为国谋长久……不管是哪一个,我等都能帮到裴大人,裴大人不妨考虑一下。”
谢嘉顿了顿,又道:“前布政使自缢已近三年,朝廷新派布政使已两年有余,可这闵地的规矩该是如何还是如何,堂堂二品布政使都徐徐图之,裴大人又何须为难自己。”
意思是,朝廷精挑细选的二品官员,都改不了局面,何况裴少淮一介年轻人。
足以见得其中的难。
这世上不止裴少淮一个聪明人而已。
谢知府见裴少淮不吱声,便摆出条件来,试图拉裴少淮加入这张巨大的“暗网”,他说道:“裴大人若是为了民,我等一起在双安州开海,在同安城里再现小扬州,三年五载后百姓势必对裴大人感恩戴德,刻碑铭记。裴大人若是为了功绩,要的是抗倭、灭贼,还是收服外夷藩国,大可以痛快说出来,咱们有商有量地办。裴大人若是为了天子,为了大庆,则在双安州再设市舶司,北泉州南双安,每年上缴船税百余万两,敬君主丰国库,何乐而不为?”
末了,又补了一句:“抓住可以够到的,才能慢慢做大。”而不是一开始就天方夜谭。
谢嘉在装,裴少淮也跟着装,他佯装问道:“如此好处,裴某当做些什么?”似乎有意联手。
“开海是一道新策,如何去开,终究成事在人。”谢知府说道,“裴大人无需做什么,也无需改变自己秉性,只消把困难如实报给朝廷即是。”
换言之,不作为。
任由泉州市舶司继续蚕食海商之利。
裴少淮难以伪装下去,他冷笑道:“这便是谢知府所说的,从未尸位素餐?”
又道:“本官有天子所赐尚方剑,砍贪臣,杀奸佞,谢知府就无所惧?”
谢嘉被摆了一道,脸上再无伪装,神色冷冷。
他道:“试问,抗倭、利民、丰国库,本官那句话说错了?对策有错,忠心不假,裴大人手执尚方剑,却也不能冤枉人。”
谢嘉往前几步,凑到裴少淮耳畔说道:“这天下终究是燕姓的,一朝君主一朝臣,裴大人的忠心,值钱不了太久。”
若说前面是虚与委蛇,眼下这句话是十足的狂妄,想来是天高皇帝远太久,已经忘了君威。
亦或是,这话虽出自谢嘉之口,却不是谢嘉所言。
“裴大人若想试一试,尽可自便。”
正当此时,望江楼外水声哗哗,铁索撞击,船上沙石抛尽之后,一株根节盘绕的大树根被拔起来,架于两船之间、铁索之上。
围观百姓欢呼声一片。
裴少淮道:“一城之功与一己之欲有何异,一朝之时足以成万家之功,立万世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