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月争渐迟风力细,初春便是浴沂时”,读书人春时浴沂、孝敬师者,此乃传统。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浴沂会”。
早早的,少津便携带礼件,带上儿子裴正叙,赶往徐府给段夫子过节。
今年的浴沂会不比往年,徐望、徐瞻两个,一个去大同整治河冰、防止冰塞春涝,一个去河间府接待外使,都不在京中。徐言归年已十七,为了准备来年的春闱,此时正在外地历事游学,路途遥远,也难归来。
裴少淮则更不必说,此时还在为泉州府四月的府试忙碌着。段夫子的学生,只剩徐言成和裴少津两个在京都城里。
辰时,段夫子身穿一袭水纹色的长袍,由老阿笃缓缓推到正堂外。
为了热闹些,徐言成和裴少津把儿子都带上了。徐言成头一个生了闺女,第一个才是儿子,年岁跟裴正叙一般,都是刚过两岁不久。
两个小团子头系双犄角,身穿竹青色直裰,稚声喊道:“小子给太先生问好。”而后行大礼。
“好孩子,快些起来罢。”段夫子眉眼弯弯说道。
才过了两三年,段夫子花白的发丝已变得雪白,脾气也不似从前那般严苛,对于最小一辈的孩子,总是温声温语的。
徐言成在夫子、同窗跟前,依旧是话最多、最快的,他笑道:“等伯渊回来,便该是正观领着这两个小的,一同找夫子开蒙了。”
裴少津也说笑道:“子恒,此言差矣,休要把自己说得比正观、正叙大一辈。”论辈分,徐言成和正观、正叙是一辈的。
“入了夫子的师门,只论先来后到,可不兴再扯俗世辈份。”徐言成辩道,一时间,师生几个皆爽朗欢笑。
学生们没能都赶回来,礼件却不曾少,裴少淮托人带了一盏寿山石章回京,让少津浴沂会这日带过来。
一块石质微透的桃花冻,石纹浓淡有序,被匠人用石刀精细雕琢成了“独钓寒江雪”,很有韵味。
段夫子自然欢喜,但他的心思并未在礼件上,把石章交给老阿笃收好,问道:“伯渊在闽地如何了?你们在朝中可有新的消息?”
少淮给夫子的信里,总是只报喜不报忧。
正巧前两日,朝廷已通报了泉州漳州三大姓的处置,闽地之事不再关乎军机,少津便将兄长在闽地的作为一一细述给夫子听,段夫子静静听得入神,只不时细问几句,眉间紧蹙着——他听得出少津话中的凶险,也能想象到举步维艰的境地。
裴少津道:“兄长立信于双安州,才循循而进。先以高价吸引潮州粮商运粮北上,稳了粮价,再告示雇工、修建官道码头,让百姓手里的银钱流动起来,最后以十五万匹棉布,叫三大姓知晓大庆的物阜产丰……兄长没有辜负夫子昔日所教,每一步都思虑得极稳妥,正如他的文章一般,初一看,破题已是别具一格、出人于右,整篇读下来,读到末尾一句时,才知晓‘破题’只是个引子罢了。”
东风又起,墙瓦上的两瓣枯叶落在了夫子膝上,裴少津用宽袖拂了去,有俯身替夫子紧了紧披风,道:“兄长一如既往地稳妥,夫子不必过于为他忧心。”
徐言成亦跟着说道:“夫子,仲涯说得极是,伯渊不管身居何处,总是能干出一番功绩来的,此乃百姓之福。”又笑道,“这几日,我与仲涯正商量着,要好好细究伯渊实施的举措,这里头的学问实在太多了。”
裴少津关心问:“夫子冬日里的寒痛,现下可好一些了?”
“你们不必担忧我,陈年旧疾罢了,忍一忍便过去了。”夫子言道,又叮嘱少津、言成道,“仲涯,你前些日所提的‘新马政’是强疆防、安民心的大事。子恒,那些四夷外使看似恭恭敬敬,实则狡诈,你与他们打交道时,万事要思虑周全再开口。你们当把心思放在这些大事之上,不枉苦读习得的一番本领,至于为师这里,事事都有下人们照料着,你们不必为此分心。”
顿了顿,想及裴少淮,又添了一句:“给伯渊去信的时候,也莫提我这残躯旧疾的事,让他安安心心把闽地的事料理好。”
“谨听夫子教诲。”
院中石亭前,昔日少淮、少津沾水习书以拜师的洗墨缸,依旧静静摆放在那里,十数年了,也没曾移过。年年岁岁的墨染,白瓷着色,显得青灰。
今日天上云朵多,映入缸内,仿佛在水中游走着。
段夫子见了此情此景,想起少淮少津拜师的场景,笑吟道:“王子安千古骈文诵古今之变,道‘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放在人短短几十载里,也未有不妥,妙哉妙哉。”
感慨而不伤感。
裴正叙年岁小,颇有好奇心,歪着小脑袋问道:“太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段夫子摸摸他的头,笑说道:“意思是,等再过两三载,就该是你们几个小的沾缸里的水,就石写字了。”
代代辈辈,看似相似,又不尽相似。
用过晚膳后,裴少津才带着妻儿准备回府,徐言成出来相送。
两人不在夫子跟前,才得以说些私语,少津问道:“夫子寒疾,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境况?”
“三日前,祖父劝了夫子,又从宫里请王御医来看了,说是旧疾难治,要精心疗养着。”
“可开了方子?”
徐言成应道:“王太医说,夫子长年坐于椅上,血脉不畅,不敢给他下过强的药剂,只能按着小儿的剂量来,开了一剂温和的药方,叮嘱要一直喝到夏日里,等到入伏了,王太医再过来复诊。”
他宽慰少津道:“六科衙门忙,你且安心做手上的事,夫子有我盯着呢,只消不是值宿,我日日总是要回府的。”
“子恒,辛苦你了。”
“咱们几个说这个……”
沿着回廊,路过拐角处时,徐言成压低了声音,道:“近来半年,倭国那边屡屡派使臣来朝,大表忠心,我琢磨着不是什么好事。再一个,朝中那群言官,最近没再上奏攻讦伯渊,我亦觉得有蹊跷……仲涯,你谏言改马政,万事小心一些。”
几句话里,内容颇多。
两人心有灵犀,略点几句,便都明白了意思。
“我省得。”少津应道,“朝中有几个寒门清流,我瞧着不寒也不清,你也多提防着些。”
一直送到了府邸门外,两人才作揖告别。
……
……
东风渐爽雨乍停,江岸草木青萋萋。
闽地入夏早,泉州洛阳河畔,春末便有了初夏的草盛。
与欣欣向荣格格不入的是,那座曾经号称泉州第一酒肆的望江楼,已然人去楼空,略显萧索。
府试的公告在贡院外张贴出来,又快马传到泉州隶属的各个县和双安州,考期定在了四月初三至四月十三,共有正场、初覆、次覆、再覆、末覆等五场。
想要拿到院试资格,只要过了正场即可,可若想拿个好名次,让主考官向督学大人美言几句,则要考完五场,写得一手不错的文章才行。
裴少淮历经过科考,知晓从府试开始,学子们赶考的盘缠数额急剧增多——县试在县里考,府试、院试则在府城里考,乡试在省城里考,会试在京都考,路越走越远,考期也越来越长。
此况,使得寒门、耕读学子的赶考路异常艰辛,毕竟穷家富路,在外处处都要花钱。
其中,又以打尖住店的费用最多,便是最次的客栈,考期里的房钱也会水涨船高。
许多耕读学子年近四五十才才能凑足盘缠,赴城报考。还有许多读书人,眼睁睁看着时日流逝,却难以登场一试高下,实在可惜。
裴少淮到泉州府后,发现城里有不少闲置的旧院子,完全是可以住人的,派人打听之后,才知晓这些旧院子皆属于富户们。
便有这样的境况,富户有空院子,却不屑于挣穷酸书生们的几个铜板,宁可空着。而愿意挣这份钱的老百姓,他们的民宅又居于城中边角、甚至城外,距离贡院甚远。
一番思索后,裴少淮有了打算,他通过齐族长联系到这些富户后,提出建议,若是富户们肯将旧院子打理出来供穷寒学子居住,双安港督饷馆来年可以优先点验他们的船队,给他们发放船引。
看似只是一时的优先,实则可以让他们的商船先人一步出海。
有了好处,自然就有人站出来响应。此事谈妥以后,裴少淮交给李同知去办,赶在府试前便打理妥当了,如何入住、管治也有一套章法。
住处必定是拥挤、简陋的,但至少算个容身之所,有没有人愿意来住,便看学子们自个的选择了。
官府略给一些优先、名誉,富户们主动站出来返哺地方百姓,这样的政策在现下的世道里、在宗族观重的闽地,是十分合适的。
……
裴少淮不知道、也没有在意的是,自打公布他一个五品知州担任府试主考后,在泉州府各学府、书院里,激起了不小的风浪。
有免费居所,令得不少耕读学子纷纷报名赶考,抓住机会一试。五品主考,又让很多当地知名书院的学子望而却步,自视甚高而不愿意报名。
各书院中,讨论不止,许多人不服气而叹息。
“万没想到,精心准备了一年多,等来的府试竟是如此。”
有人说道:“若只是为了过正场,成为童生,拿到院试的资格,自然不必顾虑谁当主考官,哪年赴考皆可,并无甚么区别。可书院里的同窗们,谁人又尽是奔着一个正场去的而已,谁不是为了能在长案名列前茅,能得主考官向大宗师美言几句……唉……”
一声长叹省略了很多话,也道出了许多人的心思。
无非是觉得区区一个五品官,即便在他手下拿到了不错的名次,又有什么用呢?
四品知府在三品的督学大人面前,也仅是略点几句,推荐推荐心仪的学子,好让他们能在院试里能占些先机,被大宗师取用。而相隔两个品级的知州,只怕在督学大人面前,半句话都说不上。
如此,在这些学子看来,参加这次府试便是“没什么用”的。
自视甚高得好似他们参加了,就必定能名列前茅,居于长案之上一样。
提前几日入住泉州府贡院的裴少淮,此时正“与世隔绝”,丝毫不清楚外头这些闲言碎语,一心扑在出题上。
这份题目相较县试,更是不易出。一来,泉州府刚刚处置了几个大族,当地人与他们藕丝相连的,要借题目择取出可用之人,不易。一来,别人不知晓裴少淮的功名,堂堂督学大人不可能不知晓,府试选出来的学子,还是要有些水准,才能给督学大人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