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商业发达, 竞争激烈,有点规模的商铺无不是抢占黄金地段,货物摆上人行道, 招牌能伸多远伸多远, 门口走过一个潜在顾客,伙计能跟出二里地。
博雅洋行却与众不同,选址选个带院子的小洋楼,清幽雅静,连招牌都掩在常绿树丛里。
不出意料,门庭冷落。
几个伙计坐在壁炉前烤火。洋行的拥有者——耶鲁学霸容闳,坐在临窗书桌前, 叼一根雪茄, 正认认真真读着一份《北华捷报》。
他面容宁静,当街被抢的狼狈已无影无踪, 此时眉梢轻抬,目光随着一行一行的英文滚动,不时还吟诵两句。
他没戴假辫子, 短发长衫造型, 透过玻璃上蒙蒙的雾, 整个人像一幅民国大师老照片。
林玉婵忍不住倒回去看了一眼招牌, 确定是洋行,不是什么老洋房小资咖啡馆。
门口有风铃,被她的衣摆带出清脆响声。
听到有人进来, 容闳连忙扣上缝了假辫子的瓜皮帽。几个伙计烤火正舒服, 没一个愿意挪屁股,容闳只好自己起身迎接。
“林姑娘,幸会幸会, 我等你好几日了。”容闳跟她通了姓名,高高兴兴指了指壁炉前的绿色皮质小沙发,“坐,我叫人看茶。”
短短一分钟,林玉婵已看了出来,此人待人接物的方式完全西化,对中式礼仪倒有些生疏。连个作揖也没有,也忘记让屋里的伙计们回避女客,哪怕是做个样子。
若是换了别的大清姑娘,多半要被冒犯了。
“不必了。”她微笑着婉拒,“我来传一下海关的口信,嗯……这个……”
对方也是有头有脸的绅士,当面给人家发拒信,总归有点过意不去。林玉婵有点明白赫德为什么让她来了:她脸皮厚。
谁知半句话还没说完,容闳已经了然,笑道:“没录用是吗?正常正常,反正我也是随便投的求职信,并不真心想去。辛苦你跑一趟——话说海关何时开始录用女通事了?那位李总税务司我以前见过,可是位古板的人哪。”
林玉婵:“李总……?”
才意识到,他指的是李泰国,赫德的那位大反派上司。当今海关总署位于上海,容闳也在上海,英语交际圈子总共就那么几百个人,想不认识也难。
她笑了笑,找个话头敷衍过去。总不能说英国佬看不上你学历。
想到这,她指着名片上不起眼的Yale,试探着问:“唐突一下,请问您真是美国名校耶鲁毕业生么?”
容闳一怔,眼中忽然发光,一把将雪茄掐灭,激动地说:“林姑娘果然见闻广博,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知道耶鲁大学的中国人!快说快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听谁说的?”
林玉婵:“……”
难怪他在中文名片上不提这茬。
洋行左右没生意,容闳把她当知己,兴冲冲地开始叙述自己幼年如何阴错阳差进了教会学校,又如何机缘巧合远赴重洋,勤勉读书考上耶鲁,成为第一个拿到美国大学文凭的中国人,然后又如何心系家乡,回来报效祖国……
寥寥几句话,涵盖了十数年艰辛困苦。林玉婵表示五体投地。
“所以您是……刚刚回国?”
“已经有几年了。不怕你笑话,我换过五六次工作,大部分时间基本上都失业。最近自己鼓捣做生意,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要是再亏下去,我就关张算了。”
林玉婵听得无语凝噎,再看看裱挂在墙上的那张写满拉丁文的耶鲁毕业证书,深感大清要完。
这种人才,放到现代,国家都会巨款挖人的。
而在如今这个中国,不过是刚刚睁眼的睡狮,难道不应该赶紧送个一品顶戴供起来,居然让他失业?
大概是因为没有门路。她热心问:“您试没试过,去做官员的幕僚?”
容闳报以沧桑微笑:“试过。他们听说我连秀才都没考过,没一人接我的拜帖。”
林玉婵无语,又忍不住提建议:“您可以去做翻译。”
“缺钱的时候会译书挣稿费。”容闳不以为意地说,“不过译出来也没人看,挺没意思。”
她想了想,又说:“您可以……”
“林姑娘,我缺的不是工作机会。”容闳忽然激动起来,绕着书桌走动,正色道,“我想真正做一番事业,将平生所学付诸实用,使我的祖国像西方一样文明富强。有人找过我传教,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宗教对中国之强盛毫无益处;我去香港研习过法律,想要找出中国律法可改良之处,可香港律师协会联名将我赶了出去,因为他们不愿让一个华人坐上法庭;洋行出高额薪水请我做买办,但我想都不会想。如今洋人视中国人为奴隶,买办者,不过是高等一些的奴隶罢了,我堂堂美国领袖学校之毕业生,岂能如此辱没母校之名誉?……”
林玉婵听到他说“高等一些的奴隶”,心里猛地一跳,突然有些感动,心中蓦地划过江海关走廊上的壁炉烟火。
看来这泱泱大清土地上,矫情者并非她一人。
出了江海关,她也后悔过那么几秒钟,但过往十几年的独立人格告诉她,怎能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攀附于强者的欢心之上。
不过容闳不缺钱。他在耶鲁是全A毕业,英文说得比汉语流利。随便帮洋人写个文书合同,就够他几个礼拜的开销。她呢?
此时终于有个伙计磨磨蹭蹭地过来,低头递给林玉婵一个精美的信封。
“冬日寂寞,我又忍不住即兴演讲了,真是抱歉。”容闳和蔼地笑道,“这是还你的钱。”
林玉婵打开信封,银元十块,外加一封手写感谢卡。
她忙道:“您记错了……”
“不不别推辞。林姑娘助我的钱财数额虽小,但却是雪中送炭,自当加倍奉还。”
容闳不缺钱。十块钱还不够他买雪茄的。
林玉婵也不好跟他争,然而要直接笑纳也有点过分。
她起身观摩他铺子里的商品,笑道:“那好,我这就帮您开开张。”
遗憾的是,容闳空有耶鲁文凭,经商品味实在有限,货架上摆的中西特产全都中看不中用,让人没有购买欲望。
况且绝大多数都在十块钱以上。
林玉婵最后选了一打进口洁牙粉,罐装,一看商标,居然认识:高露洁。
还有一盒凡士林润肤霜。打开闻闻。限于技术,里面的膏体一股香精味,不过凑合能用。
价格七元五角。普通人哪消费得起。
她叫伙计:“麻烦包一下……”
话没说完,叮铃铃,院门口风铃急响。
容闳满面笑容,忙吩咐伙计去迎客,自己也跟了出去。
门一开,他和伙计们都僵住了。
只见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为首的是个穿黑马褂的大个儿,一双眼睛阴鸷幽冷,目光一扫,让人遍体生寒。
一道长长伤疤,从他的顶门延续到颧骨,将右边眉毛斩成两截。原本还算英武的面孔,此时有了两短一长三根眉毛,邪压了正,显得十分怪异。
他身后站了一排后生,打扮像是寻常商铺伙计,然而个个面色不善。他们在小花园里左看右看,嘻嘻哈哈地摘花拔草,俨然把这里当了自家后院。
“楚老板,”容闳强笑拱手,“您怎么又来了,上次不是没选到合意的东西吗?”
那三条眉毛的“楚老板”冷笑一声,也不答话,自己推开大门长驱直入,在绿色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撩开长衫叉开腿,比容闳更像此地老板。
“我来做啥……呵,容老板还是不晓得么?抑或是,永远跟我装傻?”
他故意做出低沉威胁的语调,身边伙计跟着哼哼直笑。
林玉婵看出来者不善,不及躲避,立刻退到柜台后面,攥着罐高露洁牙粉,假装自己是顾客。
那楚老板却一眼注意到她,三条眉毛一皱,笑道:“原来是有美貌佳人相伴,冬日围炉,不理世事啊。”
林玉婵心想这人眼瞎,自己什么时候成美貌佳人了?真是为了恶心容闳什么都说得出来。
容闳当然急了,高声叫道:“这是我朋友,你们不得无礼!”
“容老板,船费呢?”楚老板笑道,“有时间招待朋友,却没工夫凑钱。这都快年关了,再不交齐,是存心不想让我们兄弟好好过年?”
博雅洋行的伙计们早就噤若寒蝉。容闳黑着脸说:“我不过雇了你们一次‘无锡快’,船钱早已结清了,你们这是敲诈勒索——我叫巡捕了!”
“巧的很,兄弟们方才在南京路巡捕房做客,跟威尔逊警官一道抽了烟。你要叫他,我派人去。”
这几句言语,林玉婵听得目瞪口呆,脑海中响起变调的“上海滩”。
上海滩有黑`社会不奇怪,但他们居然敢到租界来收保护费?慈禧太后同时向万国开战是跟他们学的吗?
他们倒是没带刀枪火铳之类的管制兵器,想必是知道行走租界必须低调;然而人多势众,一人一拳就能把博雅洋行的所有伙计给揍趴下。
楚老板见容闳不识抬举,哼了一声,命令众马仔,“给我砸。”
马仔们训练有素,一声不吭,有人抽出腰间的拨火棍。
“等等!”容闳从抽屉抓出一张护照,举在胸前,急道,“这里是租界,我是美国公民,你们擅自损毁我的私人财产,这是破坏国际公约……”
楚老板并没有被吓住。他站起身,跟容闳脸对脸,瞪大了眼睛。
“哈哈哈哈,没错,我们欺软怕硬,不欺负洋人。”他轻声说,“可是我眼前这位,明明是黄皮肤黑头发,虽然戴着十字架,抽着洋雪茄,一举一动都学洋人,可我看着,怎么越看越像那穿洋装的猴儿呢?”
“假洋鬼子更可恨,”三条眉毛一歪,冷笑着命令,“给我砸。”
容闳气得快冒烟了,他一个爱国华人,让一帮社会败类叫“假洋鬼子”?
他被两个马仔拦在门口,眼看货架上几排牙粉哗啦啦地掉下来,雪□□末洒了一地,气得咒骂。
忽然,柜台后面探出个小脑袋,目光穿过两个马仔背后的缝隙,朝他眨眼。
林玉婵低声说:“要不先生服软。他们要多少钱?”
容闳攥着拳头,眼看又一排货架遭殃,摇头。
“有一次就有二三四次。我不跟这种渣滓妥协。”
“你有没有能立刻赶来的朋友?”
容闳想了想,遗憾道:“有几个,来不及。”
“那我溜出去,去找美领馆报案,有用吗?”
容闳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十几岁的小姑娘,居然没被这场面吓住,主意一个接一个。
他摇摇头。美国人正在为内战焦头烂额,会拨冗管他一个非我族类的“公民”吗?他其实也说不好。
“姑娘,”他忽然低声说,“你面前这个柜台底下,杂物后面,有一杆来复猎`枪。你扔给我,当心沉重。”
租界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能对抗暴力的只有暴力。
林玉婵眉梢一挑,迅速蹲下身。
这才对嘛,去美国留学不能光死读书,美利坚“武德”也得一并带回来。
还没看到猎`枪一根毛,忽然手臂一痛,让人拽了出来。
楚老板眼观六路,没忽视这个看似无害的小姑娘。
他狞笑着,把她推在墙上,他的胳膊粗过她的腰,林玉婵瞬间呼吸不畅,红了脸。
“小姑娘邪气泼辣,看来是不曾吃过大苦头。”楚老板凑近,断眉下的目光聚焦,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脸蛋,“盛通烟行晓得吗?南县城最赚钞票的老板,去年触怒了我,如今人在苏州河底,他的大小姐在‘逢春茶园’接客,每晚三块银元。我昨天给了她一巴掌,还价到了一块五。”
他把她当容闳家眷,话里话外将她当做囊中之物。那断掉的眉毛近在眼前。林玉婵挣扎不开,胃里犯恶心。
忽然,她看到楚老板的腰带末端,缀着流苏和玉,还有……两枚交叉的铜钱。
叠成一个“义”字的形状。
楚老板像戏弄猎物一样摸上她脸蛋。他的里衣袖口上,清清楚楚地绣着两个字。
“义兴”。
林玉婵眼前一黑,差点没背过气。
“你们是……义兴商行?”
楚老板笑着纠正:“义兴船运——是我们的正经营生。不瞒你说,容老板欠了我两千两白银的船钱,姑娘若打算替他还,咱们皆大欢喜,谁也不用虚张声势。”
“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她气喘吁吁地喊。也顾不得容闳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你们是天地会宏化堂何时改行当瘪三了?这让天下洪门昆仲听闻,也太丢脸了吧?”
砸货架的马仔齐齐失色。楚老板蓦地收了狞笑,用力捏住她的手腕。
“你不是本地人——你是哪房哪堂的?”
容闳悄悄趴下身子,往柜台方向挪。
楚老板冷笑一声,一脚踢出几罐牙粉,粉末飞扬,在容闳面前正好画了出一条白线。
“老板好身手,”林玉婵思量了一下敌我实力对比,放软了口气,轻声说:“今日看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看在洪门昆仲的面上,还请老板行个方便。这博雅洋行的船费,就麻烦您做主减……减免一下吧。少收点也行。同门义气,日后大家还要打交道呢。”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回忆:难怪她在街上怎么也看不到“义兴”,原来人家是做船运的,她没去码头找,当然寻不到。
也难怪,那日黄浦江船难,第一批来救援的民船上,就有“义兴”。
苏敏官……
他没上义兴的船,但他在上海举目无亲,多半还要找组织。
只是这里的“组织”,业务范围跟广州天地会差太远,不知道他适应不。
但他说过,只要身属洪门,不论天涯海角,就是同气连枝的兄弟姐妹,绝不会互相坑害。
楚老板恶心归恶心,无计可施的时候,也得硬着头皮攀个亲。
“广东红旗第二枝、高溪分开两胡时,”她自报家门,“我们远道而来,德兴郡的行个方便。”
“广东佬?”楚老板忽然大笑,眉毛上的裂口抖了抖,一挥手,命令马仔停手,“哈哈,那倒确实要行个方便。”
他回头看看身边马仔,马仔们相顾而嘻。
林玉婵一颗心渐沉。没从这笑声中听出友好的意思。
楚老板将林玉婵拉到货架角落僻静处,指尖虚画她脸颊的轮廓,似笑非笑地说:“倒是巧了。我义兴船行里,正扣着个广东来的反清复明乱党。本欲解送官府,博个赏钱。今日既然有昆仲到来,我们也可以行个方便,拉他一把——两千两,不算多吧?”
林玉婵大惊失色。
“乱党?”
天地会管别人叫乱党,还要送官?
这塑料兄弟情还能不能要了!
她不敢显得太慌乱,深呼吸,低声问:“那人是谁?”
楚老板放开她,怀里掏出一堆杂物,从里面拎出一根脏兮兮的红绳子。
红绳末端,挂着个金镶玉长命锁,被他的气息吹着,反复摇晃。
林玉婵盯着那小玉锁,有点头晕目眩,轻轻张嘴,吐出四个字。
“DLLM。”
“还有,”楚老板端详她的神色,笑得愈发欢畅,“有个消息,还没来得及通知天下洪门兄弟。我们天地会上海会众已做出决定,脱离浙江分舵,不再受洪门管辖。现在我们叫清帮——遵纪守法,帮扶大清。你看,多好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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