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 女客们酒劲未过,犹自叽叽喳喳地聊天。
苏敏官依旧站得笔挺,立在房檐红灯笼下,踩着自己淡淡的影子。林玉婵看不清他的脸, 但觉他的目光一直逡巡在自己身上, 直到马车拐弯, 面前挡了银杏树。
林玉婵低头闷坐,静静沉思。
从空降大清的第一天起, 她就面临了各种各样的选择。
接不接老牧师的神学院offer,跟不跟大烟鬼爹断绝关系,还有齐少爷的白月光替身,茶农的抵债小媳妇,赫德的破格提拔的许诺……
有些机会, 她毫不犹豫拒绝了;有些, 她放过了, 偶尔会后悔。
但不管怎样,至少磕磕绊绊一路下来,现在还活着, 而且能吃饱穿暖,已经超乎她最初的预期。
唯独今日苏敏官的邀约, 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没有立刻答应。
她此前想过,在如今的社会文化中,没有华人老板会正正经经雇女人帮工。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容闳。
苏敏官是第二个例外吗?
抑或他只是暂时急缺人手?如果日后有个和她同等水平的账房先生应聘,她会被扫地出门吗?
照现在两人的关系来看,应该不会那么糟糕。但苏敏官也提醒过她,别把旁人——包括他自己——想太善。
这提醒应该不是毫无依据。
再者, 她对义兴船行里那些恶霸瘪三实在是有心理阴影。昨日的一场恶战她不敢复盘再想,把那满堂血腥封闭到记忆深处。虽然她相信苏敏官肯定镇得住场子,但她要做万绿从中一点红,在一群恶狼中夹缝求生,只能紧抱苏少爷一人之大腿,日久天长,雇佣关系难免变味。
苏敏官当然不会想那么远,男人家不会遇到这些问题。他的邀约明显是善意。
但她不得不自私一点,多为自己打算。
如果在同等条件下做选择,她宁可自己给自己打工。最起码,进退自如,节奏掌握在自己手里。
哪怕起步要困难许多。
她想,还是先等容闳的消息吧。
*
马车停下,林玉婵与众乡亲道别,顺着门牌寻到新住处。
从海关宿舍搬出来之前,她就留心寻找上海的廉租房源。好在海关人脉众多,很快有人推荐自己的远房亲戚拥有的、临近跑马场的一栋石库门住房。房主是婆媳两人,都是寡妇,出租一间小屋,物美价廉。
总体来讲,租界内华人租房比外面要贵一点。但整个江浙都在打仗,上海就像被山火包围的一片小湖泊,宁静中遭受着烟熏火燎。出了租界就可能是战区。郊外没有完好的宅屋,树木枝干上都是刀痕和弹孔——林玉婵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冒险,还是苟在避风港里的好。
她想,难怪民国那些名人文人都喜欢住租界,穷的租楼梯间,富的买小洋楼——倒不是人人都崇洋媚外,实在是因为,租界外面的中国领土,完全无法保障中国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林玉婵抽时间去看了房——大致还算干净,虽比不上海关宿舍,但比齐府的妹仔通铺好多了。周边治安也还可以。跑马场是洋人娱乐的场所,雇了不少鼻孔朝天的保镖,混混瘪三不敢在晚间造次。
当然,洋人扎堆的地方,也会不时爆出欺凌华人的事件。不过自从容闳胖揍巡捕之事登报以来,洋大人多少有所收敛,毕竟他们自诩文明发达,还要些基本的面子。
两位房东,吴李氏和吴杨氏,都是忠厚老实的传统苏浙妇人,平时做些绣品贩卖,维持温饱。
这房子唯一的缺陷就是,进门正中供着两个巨大的牌位。吴家父子死了十多年,却依然如一家之主一般,一左一右,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厅堂之内。
中间人好言劝说,让她们把牌位挪到不起眼的地方去,可两位寡妇恪守礼节,牌位坚决不挪,于是租金一降再降,无人问津,最后让林玉婵捡了漏,每月只要一百八十文钱,和租界外面的老城厢一个价。
此时上海虽然飞速发展,但房价还没那么丧心病狂,甚至算得上很便宜。
当然过程也有波折。房东婆媳见她是个单身女子,又是外地人,一开始是摇头的。
“姑娘,”婆婆吴李氏问,“你家男人在哪?是做什么营生的?”
林玉婵没明白她的意思,刚想说“我没男人”,忽然瞟到老婆婆那种有点鄙夷带着防备的眼神,懂了。
由于战乱,巨量江浙流民涌入上海。许多没有男人庇护的底层女子,为了生存,不得不操起皮肉生意。近年租界内外红灯区骤增,附近的治安也急剧恶化。
房东当然不希望自己房里住进来一个暗门子——死掉的丈夫在天上看着呢!
虽说这种妓`女很可怜,人品也未必有多坏,但她们毕竟是被全社会排斥的群体,林玉婵不得不划清界限,自证清白。
她坦然笑道:“我男人死了,我来上海做点小生意糊口。”
今天忘记戴小白花,好在缠了素腰带,赶紧扯平衣衫,露出来。
海关文件上那碍眼的“苏林氏”,此刻发挥巨大效用。吴李氏不识字,让人念了一下大概,眉头舒展。
“唉唉,年纪轻轻的就寡了,可怜哟……”老婆婆态度突然和蔼,开始拉家常,“父兄还在?打算再找吗?”
说也奇怪,在这个社会里,评价一个女人的品德,很多时候是跟男人挂钩。譬如林玉婵这样的十几岁小姑娘,如果未嫁,又外面走动,那就是品行可疑;如果嫁过一遭——哪怕过门没几天,哪怕是望门寡——那也立刻成了正经女子,仿佛盖了个猪肉章,钦定老实,上街抛头露面也情有可原。
林玉婵觉得这里的逻辑十分可笑。但游戏规则如此,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跟着玩。
她脸上装着哀伤神色,答:“父兄都没了,我不找了,给他守着。”
两婆媳唏嘘一阵,教育她:“女孩儿家年纪轻轻的,没个男人依靠还是不行的。知道你对他有感情,可感情不能当饭吃,时间久了闲言碎语你受得了?——别急,阿姨给你留意着,有合适的本地人,你也相看一下。上海这边规矩松,没人傻兮兮守满三年的……”
林玉婵:“??”
这又是什么逻辑?
说好的牌坊无价、寡妇光荣呢?
不懂了。总之,也许因着同为寡妇,同命相连,房东对她印象貌似不错,还问她会不会做饭,会不会织布。
林玉婵一边支吾,一边悄悄拉裤脚。
吴李氏婆婆正唠叨,忽然瞥到一双前所未见的巨大布鞋,急促地呛了一口。吴杨氏赶紧给她捶背。
两婆媳同情地对视一眼,觉得自己刚才那番嘴皮子工夫白费了——这种畸形大脚,哪个男人瞎了眼才要?
看她年纪也大了,缠不回去了,这辈子毁了。
难怪她对“亡夫”念念不忘呢。这都不嫌她,准是上辈子欠她的。
林玉婵趁机对中间人说:“我不还价啦,这房钱正正好——对了,如若再加两百文餐费,能不能管饭?”
既然房租捡漏,那伙食费不妨大方点。果然,房东婆媳一听,很是喜欢,把刚才脚大啊相亲的话题全忘了,觉得这姑娘人还真不错,张罗着签合约。
……
林玉婵跟两位房东告了叨扰,将自己行李搬上楼。
吴家两父子从画像里冷冰冰地看她。
“两位爷叔,侬好啊。”社会主义好青年林玉婵愉快地用新学的方言跟牌位打招呼,“侬泉下有知,跟你们太太托个梦,以后千万别搬家,坐等此地涨到十万一平。”
她打开行李,换上新买的西洋小睡裙——传统的亵衣她始终穿不惯。穿来晚清的屈指可数的几样福利之一,就是在生活用品上,偶尔能找到符合现代习惯的替补。
而且不会被人当妖怪。顶多当怪胎。
夜深了。屋檐下野狗吠叫,醉酒的巡捕呵斥人。远处的跑马场里,喝彩的声浪不停歇,萨克斯管奏着悠扬的民歌。
在这些纷纷乱乱的声音里,林玉婵酣然熟睡,来到了同治元年。
*
年后的日子十分忙碌。中国人走亲访友开宴席,洋人赌马跳舞开酒会,就连乞丐难民也能到静安寺去吃免费的粥。
林玉婵在用双脚丈量上海的每一条里弄。
哪里适合开店呢……
上海和广州一样,抛头露面挣生活的女人不在少数。她们做生意的方式有两种:一是自己拥有店面,卖点小吃茶水之类;二是做流动摊贩,风餐露宿十分辛苦。
但不管是哪样,有一点是共通的:必须有一个彪悍的灵魂。
胡搅蛮缠的顾客、打秋风的官兵巡捕、不怀好意的醉汉、欺软怕硬的瘪三……
另外,大部分热闹地区的商铺,都会不可避免地落在某个帮派的势力范围内。“保护费”是每月固定支出。
当然啦,不会叫得那么直白,一般会披层合法的外衣。
比如在圣马可教堂附近的一个布店里,林玉婵就听到老板和老板娘悄悄商量:“……义兴的船费得准备出来,这个月他们怎的还没来,不会是要涨价吧……”
林玉婵猛省。必须得在“义兴”的势力范围下做生意啊!
现在的义兴正在 “整顿歇业”,再没有楚老板到处砸店讹钱。
这不算抱大腿,这叫合理运用情报。
但义兴到底管着哪些地方,她心里还真没谱。
正月十五,林玉婵穿戴暖和,敲响了义兴船行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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