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仔细数了数, 自己从空降大清以来,好像确实没遇到过“贵妇”级别的人物。
华人女子认识得不少,身价最高的不过是个茶号掌柜的女儿。其余的, 妹仔、丫环、自梳女、绣娘、厨娘……
都是三教九流,下里巴人, 不以抛头露面为耻、元宵节胆敢上街调戏后生的无产阶级妇女。
也不奇怪。男性的官员贵族, 还能时常出来走动, 跟平民照照面,偶尔听取一下伸冤。而贵族女眷则完全是笼中鸟, 若不慎让外人窥了容貌, 必定有人要担重责。
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并非仅仅“不出门”这么简单。大户人家女眷,五岁以上不出府门,十岁以上不出中门,等过了十五岁, 最好连卧室门也不出。这样家风严谨的闺秀,才是最完美的婚娶对象。
岭南民风稍微开放一些,逢年过节, 还能远远的看到一些贵妇人结伴出游、包间饮酒;到了上海, 这道风景也没了。
赫德位高权重,在西洋妇女中算是很受欢迎的黄金单身汉,可自从来华,接触过的中国官宦太太小姐数量为——零。
也无怪他对“太太攻势”完全下不去手。甚至连相关的情报都难以搜集——他的手下再精干,都是性别为男。贵人的府上严防死守,就算能混进去送捆柴,能见到的也只能是最低等的丫头婆子。而且他们要么是洋鬼子,要么是假洋鬼子, 正经人闻到那洋味儿就退避三舍,谁跟你多说一句话。
以至于现在,林玉婵掌握的唯一一条信息就是“文祥夫人在上海”,连个具体地址都没有。
也不敢找人打听——没事打听官老爷的女眷,妥妥的居心不良,转天就得有官差来请喝茶。
林玉婵歇了一天业,策划一上午。午饭匆匆扒几口,动身去上海县城。
官老爷女眷,应该不会住租界。
这是她的推理出发点。
外国人少去县城。所以赫德才完全无从下手。
林玉婵在小县城里逛一圈,锁定了一个小吃铺子。铺面还算整洁,掌柜的是个妇人,青布缠头,方脸宽额,典型北方面相。招牌上写着“京味细点清真御膳”。
厨房里忙活的是个胡子大叔,戴个白帽,很有牛街内味儿。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从御膳房退休的师傅。反正没人会专门去紫禁城问。
更难得的是,那“御膳”两个字底下,若有若无地印了两枚交叉铜钱。
林玉婵掀帘进,眼扫菜牌第一行,笑道:“来碗豆汁。”
五分钟后。
“咳咳……咳咳咳……来碗面茶,我谢谢您了……”
…………………………
此时不是饭点,掌柜妇人得闲。林玉婵招呼她来一起坐,稍微提两句“同乡会”,瞬间拉近革命情谊。
“姓马,行一,叫我大姐就行。”掌柜妇人爽朗道,“闺女是广东人?听不出来啊,官话挺溜嘛。”
林玉婵:“马……大姐。”
上海也颇有会说北方官话的,可惜那口音不敢恭维。骤然遇上个官话这么标准的小丫头,马大姐红光满面,精神焕发,那一条舌头可算难得捋直。
“……闹长毛之前就来了。开始是投奔亲戚,后来亲戚得罪人,我们跟着吃挂落儿,只好自己单干。您别说,真跟京里不一样。洋人满街跑,每天都瞧新鲜。就有一样,流氓恶少也多。这确实比不得京里,谁管你呐!可是今年,你猜怎么着,有人管了!……”
这马大姐机关枪似的越说越兴奋,一半时间在聊自家创业史,另一半时间在盛赞那个没见过面的“苏老板”,说那会费交得倍儿值,最近几个月少有番鬼骚扰,也再没人把死孩子丢到她家下水垃圾里去了。
林玉婵吓得脸白,结结巴巴说:“为、为什么会把死、死孩子扔你家……”
“盖味儿呗。一会儿你揭锅,闻闻我内卤煮就懂了。”马大姐一口闷了桌上的豆汁,面露不忍之色,“扔别处,早早被人发现,寻着源头找家去,闹出来多不好听哪!还得捡回去自己收殓——多半是刚养下的丫头片子,那脐带都没断,浮在一盆臭了的腰子大肠里……造孽啊!”
林玉婵觉得那面茶有点喝不下去,咬着筷子头,平复一下心情。
知道古人有各种重男轻女的陋俗。但这血淋淋陋俗,从旁人口中轻描淡写说出来,还是给她重锤一击。
她心里有个荒唐的想法:林广福居然还不是最操蛋的爹。起码他没把她刚出生就混在下水里丢了。
马大姐也觉自己有点话多,讪讪一笑,拍一下自己嘴角,轻声道:“丫头,你也是义兴片儿内的,今日来认亲,大姐知道有事儿。你说吧。”
林玉婵点点头,问她:“最近有没有京里来的贵人,到您这里采买食材的?”
贵人嘴刁,长途跋涉到外省,多半要想念家乡那一口儿。纵然自己带了厨子,但那原料调料之类,还得在当地采买。
所以林玉婵直接奔北京小吃店。此处本地人不常来,一般是做外派京官、旗人的生意。如果有大户人家突然增加采买量,肯定会引起市场波动。
就算没在这家买,上海京味馆子不多,供应渠道狭窄,互相都通气。
果然,马大姐笑道:“还真有,昨儿个刚跟我这儿买了十屉糖火烧当早点,然后又定了饽饽和乳油——就隔两条街,有石狮子那家,据说是个京官家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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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跟马大姐聊了半小时,就聊出了赫德几个月都寻不着的情报。
文祥的夫人姓潘,沈阳汉军旗出身。潘氏另有个妹妹,嫁个地方官,去年调来上海剿长毛,可惜水土不服,刚上任就去世。潘氏妹妹生了遗腹子,遗憾又没养活。一下子老公孩子全没,成了孤零零寡妇。
这做姐姐的姐妹情深,闻讯立刻启程来上海陪伴妹妹,打算再等家里男丁请假赶来,处理完这边事务,便一同接这妹妹回娘家去。
京里的人,局气仗义。这些八卦也是马大姐跟潘家厨娘混熟以后,从她那里听说的。若换个人问,马大姐一准儿守口如瓶。
马大姐最后叹气:“你瞧这些贵人金饽饽,平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过着神仙般日子。可银子也买不来长命百岁。这潘家夫人连死丈夫儿子,成了没脚蟹,就算锦衣玉食,每天不得以泪洗面?对了,我听说啊,她前阵子乱了心神,天天做法事,又人生地不熟,倒被那假和尚尼姑骗去不少钱财。据说还想去礼拜堂,请那洋人教士给她讲经,叵耐男女授受不亲,只得罢了。其实就算是西方的洋神,那手里的生死簿也是写好了的,能给谁开恩呢?”
马大姐在异乡经营小吃铺,悲欢离合见过不少,倒看得通透。
林玉婵跟着唏嘘一阵,结了账,另附五成小费,道谢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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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里的北京小吃还没消化完,林玉婵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
中午刚过,她行色匆匆,来到徐家汇天主堂。
高大的天主堂建筑旁边,立着一座清秀洋楼,屋顶也挂十字架。楼门口钉了木牌,写明这是英国某女子教会。
两个穿黑裙的中国女佣在院中洒扫。另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西洋女子,正弯着腰,捡拾地上掉落的栗子。
她生着褐色卷发,身材高瘦,穿着包裹全身的花丝绸洋裙,袖子长长,遮了半个手背。一排玳瑁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脖颈下,倒比中式立领袄还要遮得严实,把她的下巴顶得总是微微抬起,让她垂着眼眸看人。
弗洛伦斯·奥尔黛西小姐家财丰厚,却没有嫁人,立志献身上帝,从上海开埠起就住在这里。
她是最古板的一类维多利亚时代老姑娘,对礼仪的讲究几近吹毛求疵。
所以,尽管奥尔黛西小姐就在近前,但林玉婵还是敲敲栅栏门,先招呼女佣。
“两位姐姐,我找奥尔黛西小姐……”
果然,奥尔黛西小姐对这份谨慎的礼貌十分满意,直起腰,脸上浮现出慈爱的笑容,用标准牛津腔英文说:“噢亲爱的露西,又来进行慈善捐赠了?请进。”
奥尔黛西小姐来华二十年,对中国人的偏见只增不减,认为他们都是需要被放牧和拯救的可怜小绵羊。
她从不记得中国人的名姓,而是热衷于给他们起英文名——而且经常记不住,每次换一个。
林玉婵记得,上次自己来的时候,好像还叫洛蒂……
尽管如此,她对奥尔黛西小姐讨厌不起来。
因为她是真善良:照顾麻风病人、收留难民、投喂乞丐、救援被宗族迫害的孤女和寡妇……
她在英国和欧洲大陆继承了巨额遗产,全都撒在了中国。如今她的身家大概只剩十几个农庄,并且一半还在挂牌变卖当中。
“与其让我那些不学无术的堂兄弟把这笔钱挥霍掉,”奥尔黛西小姐理直气壮地说,“不如把它还给上帝,拯救俗世的可怜人。”
当然,远在欧洲大陆的各位奥尔黛西先生对此咬牙切齿,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咒骂那些立法者鸦片抽太多,为何要给女子以限定继承权,万贯家财都让她糟蹋了。
奥尔黛西小姐的洋楼里有不下十个中国女佣,都是她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的瘦马。洋楼里没那么多活干,女佣们做了洗礼,没事就学圣经,个个倒背如流。
她还曾去偏远山区传教,被人当成西洋妖怪,差点打死,幸得当地官府营救,才捡回一条性命。她当庭宽恕了所有打她的村民,伤痕累累回到上海。亲友来信催促她回国休养,她拒绝了,说:“我的使命在东方。”
《北华捷报》曾经连续一周连载她的事迹。于是当林玉婵选择捐赠自己的“慈善基金”时,还是叩了奥尔黛西小姐的门。
别人她不敢说,奥尔黛西小姐绝对会把她的每一文钱都用在刀刃上。
而且奥尔黛西小姐在上海扎根日久,交际圈广泛。林玉婵的那些太太客户们得知卖茶的善款来了这里,都会无条件赞同信任。
乖巧的露西·林朝奥尔黛西小姐欠身为礼,笑道:“抱歉,今天不是捐款的日子。下月一日才是。”
“噢,那你来干什么,我亲爱的洛蒂?”奥尔黛西小姐惊喜笑道,“你终于想通了?我今日正好有空带你做洗礼……”
无奈的洛蒂·林赶紧推辞:“不不,我还在等一个启示的梦。”
慈善就是慈善,万不能把自己也折进去。
否则不仅她自己别扭,也太对不起奥尔黛西小姐的一片真心。虚假的信仰跟骗婚有什么区别。
奥尔黛西小姐微微失望,但也不以为忤。她知道中国人的性格顽固,热衷偶像崇拜,不是轻易几句话就能皈依上帝的。她有的是耐心。
“那么洛蒂,进来坐坐。我正好写了一些新的宣传小册子。我不信任约翰的翻译水准,你可以帮我校对一下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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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陪奥尔黛西小姐喝了下午茶,侍弄几盆花,又给她读了一章拜伦诗集,总算把这阿姨哄高兴了,不动声色切入正题。
“……一个可怜的、有身份的寡妇,或许想找您聊聊……未必会皈依,但至少她需要一些心灵上的疏导……”
作者有话要说:婵婵:为了签个单子我容易吗我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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