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邪两道的会晤在两方界限的边域举行, 暂且不说两方底下暗流涌动的龌龊,表面上,魔族与正派修士间是一派和睦。
相对的, 参与进来的魔族、人修亦或是入魔之后没死, 侥幸逃到魔界的魔修都得签订契约——在会晤的三日内,只要进了城池就不得擅自对任意一方动手。
从另一方面讲, 百年会晤也是两界间难得的盛世。
人修大能基本上都会来参与,各大宗门也会派不少子弟前来,一些散修也会来凑个热闹, 自然,魔族也相差无几。
而边域的城池为了招待来宾, 也会大张旗鼓地整治一番,尽地主之谊。
盛昭来得早, 他趁人还不多时先出手买了一个小宅院,在这悠闲地待到会晤的前一晚。
这时, 边域已经热闹起来了。
而明日魔族就会被允许入域, 趁着今夜都是自己人,人修会举行一场狂欢。
现下各处都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盛昭歇够了,便起了心思去凑热闹。
边域严寒,夜晚还会落雪。
盛昭披着那件过于宽大的白绒鹤氅, 为了搭起来不突兀,他里面少见的穿了件白裳。
几近曳地的白衣很是单薄,因为鹤氅已经够暖了。
束发的玉带是红色的, 坠下来, 被风卷起。
又撑了个油纸伞, 为了挡雪。
盛昭走在人群之中, 神色淡淡,没什么笑意地看着周围,他因为撑着伞,擦肩过的人都会避开。
盛昭反倒被隔离在人群之内。
他走了好一会儿,看见了糕点铺,没有看见桂花糕,勉为其难地买了串糖葫芦。
拔丝的。
盛昭咬了一口,黏糊糊的糖丝沾了一嘴,他被山楂酸到,舔了下唇只尝到冷冰冰的甜。
很是嫌弃地扔掉了。
他站在人少的地方,星点寥寥无几,盛昭突然觉得很是没意思,空茫的有些难受。
转身便想打道回府。
突地,他后方有一阵异动,是冲着盛昭来的,他眼神微冷地侧了下眸,握住剑柄。
在尤延被拔出的前一刻,盛昭下意识顿了顿。
因为他察觉到那人好似没什么恶意。
然后盛昭就被扑得一个踉跄,差点没倒地。
黎鸿扑过来时还惊喜地喊了一声:“小师弟!”
盛昭怔了下,笑骂出声:“滚下来。”
对自己体重没有份数的黎鸿咳了两声,松手落在地上,又嘻嘻笑起来:“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我刚刚见到你时还不敢认,一身白的。”
“又瞧了好几眼才敢过来。”
盛昭:“你方才可不是不敢的样子。”
黎鸿摊手:“是你下盘不稳,怪师兄做什么?”
盛昭:“……”
“好了不说这个了。”黎鸿搭上盛昭的肩,颇为羡慕道:“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在外边儿玩得开心吧。”
盛昭“嗯”了声:“还行。”
黎鸿苦着脸:“你怕是不知道,我在剑宗天天被我师尊训,他自个焦头烂额,便往我那出气。”
盛昭奇异地看了黎鸿一眼:“可是你以前不也经常被谢长老训。”
黎鸿装傻:“有这回儿事吗?”
黎鸿拍了拍胸口,紫衣愈发松散:“走,师兄带你吃酒。”
盛昭只得收了伞,跟着他走,他勾着淡淡的笑:“谢长老为什么焦头烂额?”
黎鸿少见地迟疑了一下,含糊道:“嗯……在你走后出了一些事。”
“什么事?”盛昭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问,不为其他,只为了确认。
“江千舟他废掉了。”黎鸿只得实话实说:“这事不少人觉得跟你有关系,虽然我觉得他这人不行,但还挺多人都追随元清这个封号。”
“所以有些人吧,就对你动了些歪心思。”黎鸿说到这,皱了皱眉。
盛昭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他不在乎地笑了下,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做好了万人所指、人心背离的准备。
盛昭挑眉,笑笑:“譬如。”
“有不少人在给我师尊施压,想通过你的命牌找到你,将你压回来处置。”黎鸿拍了拍盛昭的肩:“小师弟,没事,我信此事与你无关。”
“不管是江千舟,还是齐桦。”
“不止是我,不少师兄们也信你。”
盛昭没说话。
黎鸿撇了他一眼,乐道:“你笑得丑死了。”
盛昭收敛起笑容,他顿住脚步,微眯了下眸,说:“黎鸿,如果我说,是我做的呢?”
黎鸿舒展了下身子,笑笑:“那又如何,你是我师弟,他们又不是,再说了,想抱得美人归,不付出点东西怎么行?”
黎鸿踏进酒庄,将盛昭拉了进来:“他们没本事,关你何事。”
他抬起盛昭的下颔:“就这张脸,他们也配拱我养出来的大白菜。”
盛昭:“……”
他挣脱开黎鸿的手,快走几步,将人甩在身后,看似嫌弃无比,眼里却漫上几分笑意,很浅,倒到底是有的。
酒庄内酒香浓郁,不少人都烂醉如泥,人声嘈杂,盛昭走进人群之中,扯过捧着酒壶转悠,涨红着一张脸的店家:“桂花酿有吗?”
店家慢吞吞:“有,你要……多少?”
盛昭很怀疑对方这种状态下还能不能记住他的话:“先来个几坛,上些菜食,再买你们后面的院楼一夜。”
店家听见盛昭出手这般阔绰,酒都醒了几分,连声应下,再招呼了人来给盛昭带路。
黎鸿在这时挤了上来,面色犹疑:“小师弟,师兄最近……手头有点紧。”
“不是,会晤还未开始,你就被骗——”盛昭改了下口:“就花光了?”
他知晓黎鸿的性格,只要起了兴致,定然眼都不眨就买下,再加上对方第一次参与会晤,乍然见到不少新鲜玩意儿,花得肯定不少。
只是这也太快了。
黎鸿想到些什么,又松散下来:“无事,师兄我还是剩了些的。”
“你尽管点。”
他们进了酒庄内的其中一栋院楼,清了场,只剩下他们二人,等酒、食陆陆续续上齐了。
盛昭跟黎鸿就喝了起来。
盛昭憋了很久,他迫不及待地发泄了起来,闷头喝着,痛痛快快地醉了一场。
以至于让他忽略了对面黎鸿只克制地品了几口,便撑着脸慢悠悠瞧着盛昭喝,紫衣慵懒。
时不时说着些话。
黎鸿嘴里说得什么,盛昭已经听不清了,他模模糊糊看见黎鸿张开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盛昭正了正面色:“五。”
黎鸿看了看他伸出的一根手指头,又看了看一本正经的盛昭,下了结论:“你醉了。”
盛昭摇首:“我没醉。”
黎鸿催动了腰间挂着的白玉,便起身静静等在门口。
黎鸿没等多久,对方就来了。
他俯身拱手:“仙尊。”
邬钰来得急,携着一身风雪走进满是酒香的屋内。
黎鸿卖了自己的小师弟,难得的生出几分愧疚,出声问:“仙尊为什么不自己来见盛昭,还要我将小师弟灌醉?”
邬钰淡漠的面色有些怔然,他看了好一会儿趴在桌面上的盛昭,才出声道:“因为他不想见我。”
说罢,他用灵气将芥子圆粒放进黎鸿手中,里边装着不少的灵石。
在做这桩不仅见不得人、又很不符他平日作风的交易,邬钰神色依旧是冷的:“你可以走了。”
盛昭离开的这些日子,黎鸿也看见了不少事,他知晓仙尊即使真的生气了,也不会对盛昭出手。
又自认为他在帮生出嫌隙的师徒二人修复关系,惯是没脸没皮的他收得那叫一个安心。
黎鸿说了声“是”,他看了眼盛昭,微叹一口气,飞身踏在空中,离开了酒庄。
邬钰阖上房门,他将一室的酒香与昏黄的暖灯锁在房内。
盛昭半趴在桌面上,撑着额首,晃着杯中酒液,他听到了些什么,可不想去理。
醉呼呼的脑海里塞不下再多余的东西,甚至遗忘了很多东西,心底压抑多时的事全都被酒带走,少见的轻松与放纵。
等一身清冷的雪香靠近时,盛昭才醉蒙蒙地睁眼看去,是一个模糊又熟悉的影子。
很好看。
邬钰半蹲下身,去解盛昭披着那件鹤氅的系带。
烧着火炉,又饮着热酒,盛昭早就闷出一层薄薄的汗,眼睑湿漉漉地半阖,热得难受都要缩进那件鹤氅里,白绒都遮住了他的小半张脸,
显得又瘦又娇。
盛昭攥住邬钰的指尖,因为酒醉,力道也软乎乎的,他不让邬钰去解。
他开口,说得每一句话都带着酒香:“我的,不准、动……”
邬钰敛了下眼,发下的耳染上一层薄红,轻声应下,带着几分笑意:“嗯,你的。”
他对着不肯褪衣的盛昭,想了想,又道:“不脱的话,会被酒液弄脏。”
盛昭蹙眉:“不要。”
邬钰眼里是浅淡的笑:“先褪下来,放在一旁,我不会抢走的。”
盛昭努力地想了想,不高兴地垂下眼睑:“那好罢。”
邬钰给不情不愿的盛昭褪下鹤氅,又将自己的那件也褪了下来,两件叠着,放到一旁。
转过眼,就是撑着桌子倾身过来的盛昭。
盛昭不热了,他一舒服就安分不下来,想得也更多了,什么事都得探究清楚。
可因为对面的人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盛昭生不出刻在骨子里的那份尖锐敌意。
他只是狐假虎威地按着对方的胸口,用白嫩的手指攥着邬钰的领口。
盛昭被酒熏得酡红的脸愈发艳丽,眼尾上挑,半眯着眸,他很大胆地凑近:“你一进来就脱我衣服,想对我做些什么?”
邬钰只用微微动一下手指,就能将面前不仅认不出他,还逼问着他,一点都不尊师重道的徒弟给推开来,用灵气醒酒,再冷言冷语教训一番。
可他什么都没做,只垂着淡漠的眼眸,一脸平静地瞧着近乎要将上半身都探进他怀里的盛昭。
盛昭哼哼:“不说话?”
似乎是因为对方什么都没做,他更加大胆了。
盛昭半跪起身,一手搭在邬钰的肩上,另一手去碰邬钰的脸,用指腹一点一点顺着弧线摸去,睁大着眼,想看清、摸清对面的人是谁。
可眼前晃得实在太厉害了,人影幢幢。
他碰上邬钰清冷的眉眼,又到挺拔的鼻根,盛昭圆润的指腹上汲上淡淡的体温,掌心处是邬钰呼出的、愈发重的气息。
可邬钰还是什么都没做,他就这般由着盛昭的“犯上”,软软的触摸。
像是舍不得责骂徒弟的好好师尊,又像正人君子般,没有半分触动。
邬钰淡然地同盛昭对视,宽容地接纳盛昭的一切胡来。
盛昭歪了歪头,有些不解地喃喃道:“好熟悉,又……好陌生。”
陌生是因为他第一次这么碰邬钰。
盛昭执着得很,他双手都抚上邬钰的脸,动作间,掀起了邬钰耳边的发,将手指插进了发中。
而后,他像是发现什么,有些惊奇地凑过去观察,笑着说:“咦,你耳朵好红呀。”
邬钰露出发外的耳根红得快要滴血,他就这般被盛昭撩起发,将他极力掩盖的难堪暴露出来。
他忍耐不住般,克制地握住盛昭的腕骨,嗓音很轻,有些哑:“你醉了。”
盛昭只定定地看着邬钰的耳,又看了看邬钰的脸,试探地喊:“师尊?”
邬钰“嗯”了声。
盛昭眉眼弯起来,明显地开心了起来,黏黏糊糊地拖长嗓音:“师尊。”
邬钰:“嗯。”
盛昭放下抚在邬钰脸上的双手,他张开双臂,抱住邬钰,很依赖地将自己埋进一怀的雪香中,用脸去蹭先前邬钰被他扯散衣领,从而露出的一小片裸露的皮肤。
小声问:“是真的师尊?”
邬钰颔首:“是真的。”
盛昭笑起来:“不是梦。”
他轻声说:“师尊,我好想你。”
邬钰怔了下,才说:“师尊……也想你。”
他这句话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盛昭的眼睛又红了,眼睑变得湿润润的,语无伦次的控诉:“有好多人欺负我。”
“师尊说好的,说好的带我回家,也没有,你骗我,师尊是骗子。”
邬钰被倒打一耙,也没有生气,反而先问:“那你欺负回去了吗?”
盛昭便有些骄傲地点点头:“欺负回去了!”
邬钰欣慰地揉了揉盛昭的发顶:“我没有骗你,盛昭。”
“我只是在等。”邬钰说:“等你都欺负回去了,然后愿意同我回家。”
盛昭有些不高兴地“嗯”了声,小声央求:“那师尊再等我一会儿。”
“很快的。”
“不要抛下我。”盛昭说这句话的声音很轻。
邬钰还是听见了,他安抚地应了一声:“不会的。”
他一直都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