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裴戚晏守了一日,没见到盛昭,剑宗的阵法将盛昭的气息牢牢锁在宗内。
第二日,
裴戚晏换了个地, 隐匿气息藏在剑宗门口,他目视着每一个出宗的弟子, 不敢有一丝的懈怠,生怕错过他要等的那个人。
第三日,
裴戚晏等到了。
剑宗的弟子服都是白衫, 混入了一袭红,太抓人眼, 刺得裴戚晏眼疼。
他像个贼般,跟在盛昭身后。
看盛昭笑吟吟地跟一旁郁安易笑谈。
看盛昭把他咬了一口的糖葫芦给郁安易吃。
……
裴戚晏看他们游玩了一天, 回去的路上,一同吃着一块桂花糕。
原先他有过的一切, 现在都变成郁安易的了, 裴戚晏气得指尖都在发颤。
魔气悄无声息地笼罩住了盛昭,下一瞬,郁安易眼前的人乍然消失。
他面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脑海中回响起盛昭出宗前跟他说的话——“他按捺不住出手后,你自行回宗。”
他做梦般跟盛昭度过了这一日, 他们亲密得好似不是主仆,而是……情人。
梦醒后,郁安易才后知后觉, 口里的桂花糕甜得让他舌根发涩。
他恍然如梦, 形单影只的, 一人回了宗。
·
盛昭被裴戚晏的魔气裹住, 撕裂了空间,扯入到裴戚晏的领域内,他脚踏在无实质的漆黑上,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黑暗。
因为是领域,盛昭还是瞧得清的,他刚反应过来,就听见裴戚晏压抑情绪的一句。
“你不必为了气我,做你不喜欢的事。”
裴戚晏险些要被气疯了,不然也不会做出将盛昭关起来这等出格的举动。
但也因盛昭现在出不去,走不得,他神智才堪堪冷静下来。
盛昭对着裴戚晏,就没了个好脸色,冷嗤:“有用就行。”
对着这样的盛昭,裴戚晏根本毫无办法,他哑声问:“你竟恨我至此……那些日子,你对我就无半分动心?”
盛昭抬指虚虚点了裴戚晏的胸口,“动心?我的心不早就被虫子吃得一干二净了吗?”
他佯作不解,冷笑:“哪来的心给我动?”
裴戚晏一怔,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当日在寒潭里疼得打滚的小盛昭,冰水四溅打湿了他的袍角。
他垂下眸,瞧见自己的哥哥哭得近乎哑声,满目苦楚,怔然间,冰水溅到他的胸口。
寒意渗骨,刺进了裴戚晏的心里,冰得他一腔热血都冷了。
裴戚晏颓然,嘶哑道:“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裴戚晏自己听着都够可笑。
盛昭也冷冷一笑,眉眼冷厌:“放我出去。”
“别走。”裴戚晏干涩道,“我把噬心蛊带了出来。”
盛昭瞥了一眼,裴戚晏身前浮现出一团魔气,连着他的心口处,他一步一步向盛昭走去,“你把魔气斩断,它就能种到我心里。”
“只要是哥哥给的,我都甘之如饴。”
盛昭的目光却从裴戚晏身后略过,他定定看着远处透出丁点亮光的地方。
这是魔尊的领域,本该暗无天日,那一丝亮光是因盛昭所起,在裴戚晏心里,他的哥哥等同于光。
这也是他领域中唯一的破绽。
盛昭骤然拔剑,剑指裴戚晏。
裴戚晏苦笑一声,甚至隐隐有些安心,这一步总算到了。
只要盛昭报复回来了,裴戚晏那可怜的愧疚心就会散得一干二净。
盛昭一剑劈下——剑气磅礴,破开了裴戚晏身后那处有光亮之地,霎时,领域被贯穿,天光泄进。
盛昭收剑,“你配让我脏这双手吗?”
裴戚晏脸色骤变,目光一瞬森然,又变为慌乱:“别走!”
盛昭侧身躲过裴戚晏魔气暗中的袭击,方才裴戚晏能好好说话,全然是因他被关进裴戚晏的领域中,完完全全掌控在裴戚晏的手心里。
这种人,只有盛昭给他的安全感足够了,或者他将盛昭牢牢锁进笼子里了,才会露出虚伪至极的爱意来。
道歉是假,弥补是假,把盛昭拐回魔界才是真。
“对不起,哥哥。”裴戚晏痛苦地阖上眸,他动手时却毫不留情,被盛昭一剑撕开的领域又飞速愈合,黑暗渐渐吞噬着光亮。
盛昭的四面八方都是涌过来的一簇簇魔气。
它们带着黏腻阴冷的气息,附骨之疽般,率先缠住了盛昭的脚,偏生他还在往前跨着,一个不稳就向前摔落,那些魔气有意识似的,在盛昭摔到地上的一瞬铺成了一张大网,瞬间将盛昭整个人罩住。
他的鞋都被拽掉了,露出两只清瘦泛粉的玉脚,青紫脉络浮现的脚裸处被黑雾一圈圈绑住。
盛昭挣扎得发带都掉下来了,那些魔气好似察觉不到他的难堪,一缕缕地又侵蚀过来,卷住了盛昭的一双臂。
红衣凌乱不堪,手中剑无力地掉到地上。
盛昭跟裴戚晏的实力差得还是太大了。
在魔尊面前,元婴修士犹如一稚子,手无缚鸡之力。
那些魔气丝丝缕缕地蔓延至盛昭的全身,缠住他盈盈一握的腰肢,卷过他的一双腿,叫他全身动弹不得。
盛昭抬眸就是半跪在他面前,眼神晦涩的裴戚晏,他低声道:“哥哥,我也不想这样的,是你逼我的。”
裴戚晏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他擒住盛昭的下颔,让人的视线对准他的身前。
噬心蛊还浮在裴戚晏的心口前,他抬手握住,在盛昭的眼下活生生把蛊虫塞了进去。
心脏被啃噬,疼痛入髓。
裴戚晏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盛昭的下巴被掐得很紧,他眼睁睁瞧着裴戚晏蛊虫发作的模样,忍耐地青筋暴起,一双眼血红。
裴戚晏跟疯子没差,竟想要盛昭看清楚他是怎么受刑的。
盛昭表情毫无波动,冷冷地看着裴戚晏。
裴戚晏疼了大半日,可悲地发现盛昭是真的对他毫不在乎,他宁愿盛昭此时瞧见他受苦时是高兴的,也不想盛昭对他像对个陌生人。
他口中溢血,忍不住伸手去抚盛昭的左胸腔,指尖发着颤,嗓音也在颤:“哥哥,你当真有心吗?”
“阿晏好疼,好疼好疼。”
“哥哥,你疼疼我,好不好。”
盛昭对着发疯的裴戚晏,神色也依旧冷漠,即使如今处于劣势,他也丝毫不担心。
裴戚晏在剑宗大门前展开领域,真当剑宗是死的了?
果然,在盛昭预感来时的下一瞬,他身上魔气骤然被身后凌然而来的剑光劈散,却未伤盛昭分毫,眼前的黑暗被照耀进来的日光缓缓驱散。
盛昭迅速反应过来,捡起地上的尤延,也不顾一旁被迫褪下的鞋,赤着脚起身就往外走。
裴戚晏先前本就被邬钰重伤过,如今噬心蛊在他体内,根本拦不住盛昭半步。
他生生呕出一口血,爬了半步,想去攥即将脱离他视线的红衣衣角,虚虚一碰,最终攥到一片虚无。
“哥哥……”
裴戚晏心口剧痛,卧在地上,五指还在可悲地伸向前,眼睁睁瞧着让他魂牵梦萦的红衣头也不回地往光那边走去。
他是被盛昭舍弃的黑暗。
光那边是……
是……
裴戚晏恍然发觉,那不是郁安易,而是无妄仙尊——邬钰。
盛昭从始至终都对他冷漠的嗓音此刻终于变了,带着诧异与几分主人都未察觉的笑:“师尊。”
蛊虫似乎又吃空了一片。
裴戚晏捂着心口,原来当时盛昭受到的是这种疼。
·
盛昭喊完那一句,立刻察觉出里边的欣喜,他怔了下,又快速地冷下脸:“魔尊身受重伤,你要杀了他吗?”
邬钰收剑,微摇首:“不可,他不能死在修界。”
邬钰若有似无地轻扫了眼盛昭赤着的脚,沉吟道:“先走,再过不久他的领域就支撑不住了。”
盛昭颔首。
裴戚晏的领域立在有无数乱流冲撞的虚空之中,一旦破碎,没有领域的保护,三人都会被乱流冲撞得支离破碎。
除非邬钰能在裴戚晏领域碎掉的一瞬立即展开新的剑域,但风险性还是有的,他不想拿盛昭去冒险。
盛昭牵着邬钰的袖摆,乖乖跟在人身后踏出虚空,下一瞬,他眼前就是天山峰顶、雪压枝头的梅树。
盛昭松开手。
良久。
“我先回房了。”
“我们谈谈。”
他们同时出声。
邬钰:“为什么不回家?”
盛昭沉默。
邬钰:“为什么躲着我?”
他在峰顶等了三日,三日,盛昭都没回来过。
盛昭:“师尊,我已经及冠了。”
及冠了,长大了,可以一个人了。
邬钰向盛昭迈进一步,一步,又一步……
他停在一个近得让盛昭全身僵住的距离。
“嗯,你及冠了。”
“所以我不是你师尊了?”
盛昭抿紧唇,一言不发。
半响,邬钰轻叹一口气,“好了,先同我去书房。”
盛昭还没迈出一步,就被邬钰俯身抱起,他师尊的怀里是沁人的雪香,但是很暖和。
盛昭全身僵硬,面上硬撑着冷脸,想不通邬钰今日怎么如此反常,视线不经意扫过他的一双腿,才反应过来,方才他赤脚踩在雪地里,早就被冻得僵直了。
天寒地冻的,许是邬钰看不过去眼,才抱得他。
但为何不直接拿一双新鞋给他穿?
盛昭呼出一口雾,眉眼轻轻垂落。
他被邬钰放到书房的椅上,脚边才被放了双新鞋,“先别穿。”
盛昭俯身的动作一顿,垂眸看了一眼,才发现从他的脚裸一直蔓延到小腿上,全是魔气勒得红痕。
盛昭眨了眨眼,邬钰越过他,去他身后的架子上选着药,应当是拿药过来让他上药。
确实是上药。
可不是让盛昭自己上。
邬钰毫无预兆地半蹲在盛昭腿边,握住了盛昭的脚裸。
盛昭霎时抽了抽腿,圆润地脚趾也下意识蜷缩起来,脚背微微弓着。
没能把脚抽出来,反倒被握得更紧了。
邬钰语气淡漠得似乎不知他到底做了多出格的举动:“别动。”
他毫无芥蒂,直接将盛昭的脚搁在自己的膝上。
盛昭眉眼垂下来看邬钰:“你干什么?”
邬钰:“上药。”
盛昭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双手撑在椅凳上,冷着眉眼看邬钰用灵气将红痕上残留的魔气袪除。
盛昭身上的红痕不少,可邬钰不用抬眼看,那灵气就跟长了眼睛似的,顺着盛昭的裤腿钻了进去,灵气游走在他的身体表面,本是没有触觉的,可盛昭不知怎么,脸上有些发热。
盛昭吸了口气,抿了抿唇。
邬钰的手法很温柔,他没有多碰其他地方,只是把盛昭小腿上的红痕用药膏抹遍。
上药的过程很安静。
盛昭撑在椅子上的如玉手指缓缓收紧,眼尾泅出淡粉,他不知晓,邬钰的耳根烧得更厉害。
邬钰淡声:“魔气祛干净了,过后你记得自己抹药膏。”
盛昭“嗯”了声。
邬钰有些无奈,盛昭这幅冷淡的样子跟那日醉酒时完全不同。
当时他被盛昭指着鼻子骂。
他好声好气地问:“那怎么样你才肯消气?”
盛昭也没说要怎么样才肯消气,只是翻来覆去地骂邬钰:“笨。”
就是笨,才会对盛昭隐瞒一切,什么都不说,又自以为是对他好。
盛昭心底其实是想清楚了的,他只是接受不了,接受不了邬钰看见那样的他。
邬钰哄了许久,有效的。
盛昭不再冷着脸,只是对着邬钰就呜咽地哭。
哭得鼻子通红,哽咽着骂邬钰是“骗子”,在邬钰怀里蹭了许久才消停下来。
安静了许久,低低说了两个字——
“师尊。”
邬钰不是什么天上仙,他是人。
他也有私心。
他是不是能将盛昭的意思理解为,他要师尊,且只要师尊,才肯消气。
邬钰抬眸去看此时眉眼恹恹的盛昭,眼里有淡淡的笑。
盛昭可以一直一直躲他。
他会一直一直向盛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