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会晤的第三日。
今日的裴戚晏跟齐韧会从早忙到晚, 盛昭并不意外一大早“晏七”就不见身影了。
但一句话也不解释、不提前报备的私自离开,可不是一个好孩子该做的。
这也说明裴戚晏还未真正将“照玉”当一回事。
盛昭勾了勾唇。
不着急。
昨日的桂花糕还剩了几块,盛昭当作早点, 又泡了壶热茶, 他慢条斯理地端出房,到了院中的小亭。
盛昭:“过来用膳。”
被遮挡住日光的昏暗角落里, 发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动静,而后又消失。
因为不敢相信盛昭真的在喊自己。
好一会儿,齐韧才走出。
他浑身落了层薄雪, 走一步路,雪就从身上掉落下去, 唇色发白,因为在盛昭门前站了一整夜, 眉眼藏着一些憔悴。
可怜,又狼狈。
等齐韧走到凉亭, 盛昭才招了招手。
齐韧在盛昭面前蹲下。
盛昭:“张嘴。”
齐韧张开口。
盛昭往齐韧的嘴里塞了块热乎乎的桂花糕, 齐韧全身都是冰的,这块桂花糕烫到他的嘴,又迫不及待地含住,慢慢地嚼,再往下咽。
那份热度就烫到了他的身体里。
齐韧吃着时, 还在仰首、一眨不眨地看着盛昭。
盛昭算得上温和地轻轻拂落齐韧眼睑上凝的霜,他笑笑:“昨夜你很乖,赏你的。”
齐韧抓住盛昭的手, 覆在自己的脸上, 第一次大胆地敢伸出舌尖, 去舔舐盛昭温热的手掌心。
他用舌去碾磨盛昭的指缝, 最后轻轻在盛昭的指腹落下一吻。
盛昭好整以暇。
齐韧笑得很温柔,可他的眼底又像藏着什么猛兽,双瞳若点漆,黑似深渊。
“今天是最后一日了,不若盛公子同我回齐家罢。”齐韧哑声说着:“我很担心,很担心公子的安危。”
“有太多人想害你了,但我能护着你。”
从齐桦口里得知的,所谓的盛昭的上一世,何尝又不是齐韧心里一块重石。
压得他喘不过气,日夜辗转难眠。
齐韧说着些似是而非的话:“齐家没有人敢伤你,你待在我身旁,会很安全。”
“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捧上什么。”
“只剩两个人了,这两个人,我帮你杀了吧,公子。”齐韧攥着盛昭瘦弱的腕骨,他的唇还抵在盛昭的指上,他一字一句:“我替你杀了他们。”
盛昭微眯眸,俯下身。
他们近在咫尺。
盛昭也一字一句:“齐韧,你不听话。”
他轻声:“不,你永远也不知晓听话二字怎么写。”
“你明明知道我对齐桦有多恨,你依然选择去救他,怎么,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盛昭笑:“那怎么不亲自来问我。”
齐韧怔了下,否认:“我没有救他,他提的要求是要我杀了郁安易。”
盛昭挑眉:“那他换成要你救他呢?”
齐韧沉默下来。
盛昭抽出手,嫌弃地在齐韧身上抹了抹:“今日之后,别再来找我了。”
齐韧深吸一口气:“不。”
盛昭已经懒得再理齐韧,他站起身去端桌上的早点,转身便走。
齐韧嗓音嘶哑得厉害:“我还有用。”
“我帮你杀了裴戚晏跟郁安易。”
盛昭停住脚步,他没回头:“这仇我也能自己报。”
齐韧胸口猛烈起伏几下:“我会听话。”
盛昭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齐韧,回头罢。”
“今夜我会离开这里,去哪我也不知晓,而你,回你的齐家。”盛昭,“那里才是你需要费心思的。”
“我们两清。”
齐韧从始至终都是克制的,即使全身神经都在叫嚣着拦下盛昭,胸腔疼到发抖,他也仍在隐忍。
他不想对盛昭做任何一点不好的事,也不想做盛昭不愿的事。
齐韧重重喘息了一口气,又急又促,像在忍耐着不哭出声。
盛昭听见了,但仍然抬步就走。
该断就断,拖泥带水像什么话。
确实。
齐韧帮了盛昭不少忙,但盛昭每一件都还了回去,他没欠着齐韧什么。
现在劝齐韧几句,也是因齐韧还算个好人。
盛昭仅剩的一点良心,让他去劝齐韧迷途知返,说不定他上一世遇见齐韧,他们还有些可能。
他这么想着,又自顾自地否认。
不,不可能,如果是上一世,齐韧没有半分可能去喜欢上泥潭里的他。
将他从泥潭里救出来的,好似从始至终,只有邬钰一个,盛昭又好笑地摇了摇首,他怎么能将齐桦同他师尊比呢?
男欢女爱同孺慕之情,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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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韧姗姗来迟,宴上的裴戚晏一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他满含歉意地说:“事出有因,是我失礼了。”
齐家主一身白衣,温润如玉,有刚掌权的稚嫩,气势不足,但仍能窥见日后恢弘。
众人纷纷摆手,一笑而过。
一名小修看着齐家主从殿门走向高台之上,心生几分向往,愈发瞧得细致。
眼见齐家主要走过无妄仙尊的案前。
小修才发现这两日无人的案桌竟是坐了人了,只是靠得最前,而他在末尾,才没注意到。
今日是最后一日,尤为重要,仙尊出面也是正常的。
他暗暗看过去,不敢去看仙尊本人,便去看仙尊的案桌,小修率先注意到仙尊的桌上同他们不同,没有精致的吃食与上好的酒水。
只放着一盏茶和一盘糕点。
修士的视力都是极好的。
小修能清楚看见精致的玉盒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几块糕点,糕点样式简单,连纹路也不美观。
仙尊怎么会吃这种东西?太失礼了。
小修这般想着,却眼见齐家主失态地停住脚步,死死盯着那盒糕点。
只一瞬,除了像小修这样一直盯着瞧的人,没有多少人看见,他甚至还在那一瞬看见齐家主眼中红血丝蔓延,眼神压抑得疯狂。
随即便见齐家主垂下眸,勾唇颔首,向仙尊问好。
仙尊颔首:“嗯。”
齐韧笑着转过身,脸上的皮肉因为他一直在笑,而僵硬得可怕。
他的眼神是虚无的。
明明是一个笑得很温柔的人。
却仿佛下一刻就能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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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戚晏若有似无地撇了眼齐韧与邬钰的交锋,又不甚在意地挪开,他算着时间,今日是最后一天了。
安易他什么时候出关呢?
裴戚晏手执金樽酒,一下又一下扣着桌面,他要在安易出关前,将照玉这件事处理好。
这百年潜入人修的魔族大都被杀了,剩下的三三两两,找个人也费劲,这都几日了,没有任何盛昭的消息。
他可是急着杀了盛昭向安易邀功的,现下江千舟跟齐桦都没了,安易只有他了。
只有他裴戚晏了。
裴戚晏含了口酒,金樽杯里装着的是魔界的血酒,魔尊喝不惯人修不醉人的仙酿。
他的唇因为血酒染上腥红。
裴戚晏慢慢晃着金樽,见到酒的红,又想到照玉,他闭了闭眸。
莫名有些烦躁。
他想让照玉只亲近他一人,同样的,裴戚晏想,他应当也只能亲近照玉一个人。
裴戚晏偏执得很,他明白自己的独占欲强到可怕,可他向来瞧不上没有个人样的魔族。
多年来动过心的也只有郁安易一人,可郁安易身边围绕了太多人。
裴戚晏无可奈何,只能忍耐。
久而久之,他对郁安易愈发克制。
因为这段感情里,他满足不了,他始终空乏,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照玉。
偏生出现了一个照玉。
一个按着他的喜好生的,可以满足他所有难以言说的欲望,并且心里干干净净,没有装着任何一个人的照玉。
郁安易与照玉是不同的。
裴戚晏又否认,可照玉与郁安易也是不同的。
“魔尊?”侍从在一旁轻声提醒他。
裴戚晏醒神,才发现齐韧沉下脸看着他,对裴戚晏在谈论要事时出神而不满。
裴戚晏挑眉:“齐家主,再说一遍。”
齐韧不耐烦,笑:“既然如此,方才我说的便全算在我们这一边。”
他喊侍从:“记上。”
裴戚晏微眯眸,冷嗤:“不装了,因为昨夜没争过我?齐家主这般沉不住性子。”
他一提起盛昭,齐桦面上什么表情都没了。
齐韧:“我会派人在暗地里守着他,裴戚晏,若是他被你伤了分毫。”
“这百年会晤,便作废了罢。”
裴戚晏一听,猜道:“你知晓他要留着我了?”
齐韧一言不发。
裴戚晏:“想必齐家主是气得说不出话了。”
齐韧警告:“我们想跟魔族切磋已久。”
不介意再来一战,给狂妄的魔界及魔尊一些教训。
裴戚晏冷笑:“本尊随时奉陪。”
二人气氛焦灼,等事件全部谈完,裴戚晏烦躁得想杀人,他心中暴戾不断再生。
手痒得厉害。
裴戚晏暗沉的紫眸扫过魔族的一干人等,昨夜经历过血洗的魔族俱都一哆嗦,魔尊怎么又想杀人了?!
裴戚晏冷嗤:“一群废物。”
他大步离去。
裴戚晏本想随意走走,消消怒火,毕竟这次魔族就来了这么些人,杀得太多,在人修面前总归不太好看。
可他不知怎么,竟走回了照玉的小院。
现下入了夜,四周一片漆黑寂静。
只有半开的大门上挂着一盏昏黄的角灯,照亮了那处角落。
裴戚晏走进去,他随着灯走,哪里的梁上亮着灯,他便往哪走。
灯的尽头,便是照玉。
盛昭提着盏角灯,匆匆向裴戚晏走来:“我听见声响,就出门寻你了。”
裴戚晏突然问:“这些灯……”
盛昭便不好意思地一笑:“是我特地点的,免得你回来时径直回了房,不同我一起用膳了。”
裴戚晏沉默一会儿,又问:“你不怕我今夜又晚归吗?”
盛昭摇首,温声:“怎么会,小晏七昨夜可是答应哥哥的了。”
“我相信你。”
裴戚晏喃喃:“我答应你了……你就相信我……”
盛昭轻叹:“傻站着做什么,同我去喝杯热茶,热热身。”
盛昭上前,牵住裴戚晏向前走。
照玉的手心是温热的,眼眸是亮的,他提着盏灯,牵着裴戚晏在黑暗中开了条路。
他走在前头,轻声诉说着:“你身上怎么这般冷?手也是冰的,下次出门可得多穿一些。”
“今早也是,小晏七也不同哥哥说一声就走了,还想带你买衣裳来着。”
“下次得记着同我说一声,我担心你又被什么魔族给追上了。”
“小晏七身上这件衣裳是自己买的吗?还挺厉害,赚到钱买衣裳了。”
盛昭没去问裴戚晏出门做了什么,又是从哪得来的钱,但他又很矛盾地关心着裴戚晏一切细小的事。
裴戚晏听着很舒服,他的心情慢慢便平缓下来,暴躁与杀戾一点一点的消散。
他认真地听着盛昭说话,双眸轻松地弯起,开始回应。
“我不觉着冷,哥哥好像很怕冷。”裴戚晏的冰手都将盛昭的弄冷了,他抬起,轻轻哈了一口气。
有些痒。
盛昭止不住地笑:“有些罢,但是我又很喜欢雪景。”
裴戚晏好奇:“为什么?”
盛昭想了想,说着似真似假的话:“雪下一人独立的画面,很好看。”
裴戚晏捏着盛昭的手,慢慢把玩:“哥哥穿的红衣,在雪中自是美的。”
盛昭只笑,不说话。
盛昭不说话了,裴戚晏就主动开口:“今日我去处理剩下的魔族了,走得急,便没同哥哥说,怕吵醒哥哥。”
“下次记得叫醒我,同我说。”盛昭无奈道,他轻声骂,“坏小孩,哥哥担心你一整天了。”
裴戚晏点了点头:“好,下次一定会的。”
盛昭想到什么,有些着急地再问:“那受伤了吗?”
裴戚晏挺挺胸:“那当然没有,我可厉害了。”
盛昭哄小孩似的:“好,小晏七可比哥哥厉害多了。”
裴戚晏是见过母子相处的,同样也是这般的絮絮叨叨,他有那么一瞬觉得,照玉是真的把他当崽子养。
他觉得可笑,可裴戚晏心底又泛痒。
裴戚晏按耐不住地,在喉间滚了又滚,最后喃喃地轻声:“娘。”
周遭很安静,再怎么轻盛昭也能听见。
“说什么呢?”盛昭佯装生气,轻笑,“这么想你娘亲?成天对着我喊。”
他安慰:“有人说,死去的人会化作天上星,一直陪着你。”
“小晏七,别伤心了。”
裴戚晏在心底否认,不是的,从始至终、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
我喊的是你啊,照玉。
裴戚晏笑笑:“什么天上星,都是骗小孩的,人死后成魂,不幸者被鬼修奴役,幸者而轮回转生。”
“哥哥是人修,怎么还信这个?”
盛昭轻哼:“小孩子才不信。”
说着说着,面前已经到了用膳的地方。
菜已经冷了。
盛昭皱眉,懊恼:“我忘记放火灵石了。”
裴戚晏喉腔有些涩:“照玉哥哥等了我很久吗?”
盛昭一笑:“怎么会,现在天寒,凉得快。”
裴戚晏就瞧着盛昭往里塞火灵石。
又是骗人的,房间内根本不冷。
这桌菜恐怕凉了个透底,照玉才等来的他,可照玉又什么都不说。
偏生就是什么都不说,才让裴戚晏后悔,后悔他不该来这么迟。
若是今早同照玉说他今夜会何时回来,照玉就可以看着时辰来做,若是他今日没有同齐韧赌着气性争吵,若是方才他没有徒步行来。
哪怕只是早一刻钟。
等重新热了起来,裴戚晏才恍恍惚惚地拉回思绪,坐下用膳。
他们二人都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边吃一边聊。
久违的,裴戚晏心底又生出些安逸来。
他的眼前不再是鲜血淋漓,而是微微笑着的照玉。
盛昭:“小晏七。”
裴戚晏:“嗯。”
盛昭有些犹疑:“我们今夜就搬走罢。”
裴戚晏怔住:“为什么突然要走?”
盛昭与裴戚晏说得详细些:“百年会晤就要结束了,三日之期一到,其余人与边域城的契约,就都会作废。”
“太多魔族想杀你了,我怕没了契约,你会出事。”
裴戚晏:“哥哥说得也是,那哥哥想去哪,我便跟去哪。”
裴戚晏是无所谓走不走的,毕竟魔族追杀一事,全是他编的,而照玉也以为是他家中秘辛,连个缘由也不问。
但他还真没叫错了,可不是一个善仙,照玉竟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上。
裴戚晏反而担心,边域离魔界过近,届时魔族偷渡进来,受到危险的可能是照玉,而不是他。
他索性应下了。
盛昭托着腮:“南边一点的地罢,这好看是好看,但太冷了。”
裴戚晏:“好。”
他们说定,就当真出发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不可能跟齐韧在一起的,他在让齐韧及时止损,可齐韧比昭昭想得还要陷得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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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算是二合一吧,今天的也提前更了,因为想到宝贝们下午就要去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