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代出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人间的眼神传递,沉着脸,乔遇的歌还没唱完就说要走。
贺繁只好跟着一起离开。
两人出了舞台场馆,贺繁问他:“怎么这么着急?”
一说完,又想到公司里还有一摊子的事要处理,觉得是该抓紧些时间。只是心里觉得还是应该要和其他人打过招呼再走的。
贺繁是担心礼数不到,江代出却把这话听到了是抱怨,找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来搪塞:“我午饭没吃,饿了。”
贺繁想起江代出中午匆匆来回那点时间,和他桌子上没来得及动的鱼香茄子饭,说道:“回去把饭热一热吃吧。”
江代出心里赌气,“不会热。”
“用微波炉,我帮你热吧。”贺繁说着就掏车钥匙,准备开车回公司。
“贺繁。”江代出叫住他,脚步也停下了。
贺繁回头,见江代出站着不动,好似有话要说不说,疑惑地问:“怎么了?”
“你就不能陪我在外面吃啊,你不是还欠着我一顿吗?”江代出的语气就像个耍脾气的小孩。
怎么答应和那个乔遇吃饭,陪自己吃个饭就不行了?
贺繁表情茫然一瞬,随即想起他指的是去墓园看年美红那次没吃成的午饭,心头像被羽毛轻轻划过。
“你想吃什么?我们现在就去。”贺繁想都不想就答应,刚才心里还记挂的那些工作,棘不棘手,多不多,一下显得也没那么重要了。
场馆的位置比较偏离中心,他们这附近没什么像样餐厅,只有几家周边居民和上班族日常果腹的快餐店。江代出却一刻也不想等,往马路对面扫了眼便指向一家招牌褪的看不清底色的炸鸡店:“就那家。”
街口炸鸡店里里外外都透着破旧和油腻感,即便不是饭点,客人就三两个,那贴满了餐单的墙面和笨重的木桌椅依然显得整个布局杂乱拥挤。江代出不是什么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论起讲究来还不如他那公司的二把手Eric,可贺繁真不想好不容易请他吃顿饭,就是来这种地方吃快餐。
“要不换一家吧。”贺繁跟在已经进了门的江代出身后,打着商量问。
江代出不予理会,径自走到柜台前要了份四块炸鸡的套餐,回头问他:“你吃什么?”
贺繁只好作罢,要了份薯条,刷卡付钱。
江代出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贺繁已经取好餐。他自己的薯条也在餐盘上,但他没有动,低着头发呆。
见贺繁在等自己,江代出拉开椅子坐下,老旧的木椅碰撞地面发出“咣当”一声,倒不会散架,就是吓人一跳。贺繁抬眼,帮他把餐盘往前推了推,始终不多言语。
江代出洗过手了,拿起一个鸡块就啃,忿然心想只要单独与他在一块儿,贺繁就像个没嘴儿的葫芦,大多数时候都低眉顺眼一声不吭。
他原以为贺繁这些年性情越发冷淡,对谁都这样,直到他看见贺繁对着方才叫乔遇的男孩牵起嘴角微笑。贺繁不是不会笑的,在家肯定也会对着女朋友笑,只是不对自己笑。
这家炸鸡店虽然老旧,但老旧正是因为屹立此地多年。有固定的客户群体,也有不可取代的优势,炸鸡确实个个饱满,色泽金黄,足以让人食指大动。江代出却食不知味,不知在跟自己还是贺繁置气。
他啃着炸鸡,脑子里想的却是:若刚跟贺繁遇上时,他也能表现得像那个乔遇那样,热情,友好,是不是也能得到贺繁同样的笑脸与问候,带着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他也嫌恶自己像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疯子,有事没事对贺繁刁难找茬,冷嘲热讽,还尖酸地拒绝了当朋友的提议。所以哪怕他抢先一步跟贺繁吃了饭,也不会得到作为朋友的待遇。
江代出把那几块炸鸡啃得像与它们祖上有仇,贺繁见他饿得不轻,担心不够他吃,问道:“你还要几块?我去点。”
“不用了。”
江代出觉得他心里的空虚多少炸鸡也填不满,得贺繁自己来。
贺繁本来都起了身,见他拒绝得干脆又坐下了。
江代出吃的味如嚼蜡,瞥眼看到了贺繁的餐盘里没动几根的薯条。
他鼓起勇气,故作不见外地顺手拿了一根吃,假装他们还是可以分享一份食物那样的不分彼此。
贺繁了解江代出的饭量,以为他没吃饱,于是把整个餐盘都推到江代出面前,意思是都给他。
江代出一根薯条梗在了喉咙里。
小时候他俩同一根雪糕都啃过,同一瓶水都对着嘴喝过,现在他不过就动了贺繁一根薯条,贺繁就整个不要了。
他停下咀嚼的动作,偏开了头,拿了张纸巾擦手。
“你不吃了吗?”贺繁问。
江代出吃累了,有气无力地动了动唇:“不吃了。”
贺繁看了眼时间,现在回去还够处理一点工作,就问:“那要回公司吗?”
江代出默了几秒,向后往椅子背上一靠说:“不急,坐一会儿吧。”
他心里生起一阵迷茫无望的失重感,空落落的让他全身无力。
在贺繁回到他的生活以前,他觉得自己是可以放下的。如同一支羽箭穿透他的心口而过,翻着肉带着血,撕心裂肺,但总有愈合的一天。
而如今这支飞去千里万里的箭不知打哪儿又飞回来,再一次瞄中他的靶心,提醒着那鲜血淋漓的记忆。
他甘心就这样笑纳前嫌吗?
不甘。
可不甘心又能怎样呢?
他就只说了一句不当朋友,贺繁直接便这么算了,一丝都没有要对他纠缠不休。他就好似贺繁可有可无,可要也可不要的东西,不值得大费周章地争取,死缠烂打地挽回。贺繁甚至都没问过他和那些女孩的关系,并不好奇,也不在意。
可他却在意贺繁的女朋友在意的快要疯了。
就为了和她的将来,贺繁白天上班夜晚兼职,开着一辆十几年前款的破车,不社交不取乐,她到底有什么值得贺繁这么做?
有时,不经意间,江代出也会生出阴暗又可笑的念头,盼着他们吵架闹掰感情破裂,不日便分手。
一阵长久的静默过后,贺繁听江代出用很平常的语气问他:“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他一怔,反复确认着这句生硬的,突然的,迟来的寒暄。
他无意隐瞒,却不知如何回答。
不能算很好,但久了也就麻木了,慢慢只剩下机械的重复。也不能说很差吧,至少他身体健康,自食其力,虽然迟了几年也还是读完了大学。还有一点是,原来能再见面只是他一个念想,连奔头都说不上,如今竟实现了。
所以他无法为这七年下一个好或不好的结论,只含混地说:“还行,不好不坏。”
江代出不是第一次想问出些什么来,也不是第一次什么也问不出来,可他此时已经放弃与贺繁较劲儿了。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怎么来的加拿大?”
“刚好有学校录取我,就来了。”
贺繁回答的模棱两可,不动声色地回避掉了“为什么来”这个信息。
他虚虚看了江代出一眼,见江代出正认真地注视着他,没有不高兴,也没有要打断的意思,像在等他继续说。
“之前四年多一直在东部,上学,毕业就来温哥华了,我不喜欢东部。”
东部太冷了,温哥华就不冷,有江代出的地方,果然就没那么冷。
“最开始挺不适应的,我雅思成绩是申请学校的时候突击考出来的,口语其实不行,当时课上没别的中国人,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怎么和人说过话。”
贺繁基本是想到哪说到哪,前言后语没什么联系。
他用一种很平静的,叙述式的语气说着这些,并没流露出多少辛酸或是不堪回首。可能换作别人来听,只以为他后面要说的才是重点,这些只是铺垫。
江代出却接了一句:“挺孤单的吧。”
这语气不是在问贺繁,而像是替贺繁说出来了。
“嗯,是有点。”
贺繁轻声应和,又轻描淡写地揭过,“后来找着工作就好一些了。”
“你一直这么打工,身体受得了吗?”
江代出问的是以前,也是问现在。贺繁一周四天要兼职,下班都过午夜,如果公司要加班,贺繁可能连吃晚饭的时间都不能保证。
“习惯了,我出国之前也没闲着。”
贺繁一带而过,又接着说:“我现在身体没像以前那么差了,这七年生的病加起来没有小时候一个学期多。”
这话江代出是信的。
他上次犯浑,故意下雪天把贺繁扔在墓园,等气消了,觉得贺繁肯定要冻感冒了,晚上一宿没睡踏实,转天一早就买了药带去公司,但见贺繁好像没什么事。还有自己喝多了的那次,他借醉压到贺繁身上,能感觉出他依然颀长清瘦,但照比原来的瘦削单薄已经好了很多。
“那你生病都是谁在照顾你?”
可能江代出更想问的是“女朋友谈多久了,怎么认识的,一起从东部过来的吗”,但潜意识却害怕听到“在一起很多年了,已经准备结婚了”这类的回答,因此他百转千回只辗转出一句废话。
“我多大个人了,不需要照顾。”贺繁笑笑,他难得放松,也难得回忆,“但我受过一次伤,在画廊打工时被画框砸了肩膀,那画从两米多掉下来的,要是偏一点砸我脑袋上,我就见不着你了”。
“受伤那回是真的连下床都困难,挺想有人能帮我一把的。”
言下之意就是一个人挺过来的。
江代出表情凝住了,那一刻他好像什么都不再计较,隔了好几秒,才又问:“那你怎么熬过来的?”
他语气很沉很轻,有点像在自言自语。贺繁觉得他问的不单指肩膀受伤这件事,还有之前他说的,孤单的时候生病的时候,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也还好。”贺繁不想说下去,坐直身子转了话题:“你呢?不是在美国吗?什么时候来的加拿大?”
“考完语言就来了。”江代出没提自己为了回国找他,还耽误过半学期的课,“江致远说美国的移民太难办,加拿大容易多了,就改到这来了。”
贺繁闻言微诧,心中陡生冷意,放在桌上的两只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往常他从不惯用负面角度去揣度别人的心思。但若那人是江致远,什么样的所作所为贺繁都不会感到意外。毕竟在江致远眼里,自己是教坏他儿子搞同性恋,差点断了他家香火的不祥之人,必须得小心谨慎地提防着。
可能江致远一开始的打算便是移民加拿大,只是故意瞒着自己和江代出。他这样处心积虑劳民伤财不是因为加拿大比美国远,而是为了能多一道保障,让自己找不上门。
父子一场,十年不算短了,他不懂除了自己不是亲生的,他还做错了什么。
贺繁不懂,但他也早就不在意了。换个角度想,如若江代出真的在美国,他们大概也不会再遇上。
江代出察觉到他面色一下惨白,紧张地问:“你怎么了?”
“想着还有好多工作没做,要不我们回公司吧。”贺繁说。
那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揣测,也没必要告诉江代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