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贺伟东一早上班,年美红跟对楼的大姐约好了给她弄离子烫,帮俩孩子留好早饭就开门营业去了。
江代出暑假一般都睡到十点才起,昨晚因为干了亏心事睡得不踏实,睁眼才八点五十。他揉揉睡眼,探着脑袋朝床下看了看,见贺繁还在面朝墙壁蒙头睡大觉,这么热的天毯子盖得只露出一个后脑勺。
江代出打了个哈欠,甩甩自己睡出来的一头乱毛,爬下梯子出屋去尿尿,开关门声音还弄得不轻。
他洗漱完就去厨房拿了几根昨晚吃剩的鸡骨头,跟往常一样去他妈干活那屋找狗,瞅了一圈儿没找到。
年美红正忙着给对楼大姐拉直板,告诉他狗出去玩了,再就只问了一句:小繁呢?
江代出不耐烦地说他在睡觉,又晃回厨房找吃的,路过房间时对着门缝儿朝里看了看,见贺繁还没动,摇摇头心说这小子可真懒。
桌上摆着豆浆,锅里还盖着六个包子,是后门那个老王头儿家的牛肉萝卜馅儿,脸那么大一个,江代出一口气能吃仨。他不知道今天是特别饿还是什么心理作怪,三个吃完还眼馋剩下的,出门前又抓了一个走,边啃着边去挨家挨户敲他那几个发小家的门。
有一个发小拿出来套游戏卡片,几个孩子就围了张石桌,一直玩到烈日高悬,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又一窝蜂地冲到门口小卖部买冰棍儿。
年秀玲在马路对面就看见了江代出,过去后冲着他叫道:“大年!”
江代出一抬头,见他小姨一手拎着一个大袋子,眯眼笑着朝他走来,回头跟小伙伴儿们打了招呼就跑过去迎她。
“小姨你怎么来了?”江代出寻思这不是上班的点吗。
年秀玲是锅炉厂公办招待所的职工,当初她爸退下来,本应该是她姐年美红接班,但她爸觉得小闺女不仅长得不如她姐,也不像她姐那么大方爽朗能说会道,不愁没有工作和好对象,就劝说年美红把接班的机会让给了她这个妹妹。
她姐委屈地在家闷着哭了两天,出来还是答应了。主要是她姐俩感情好,她姐也确实样样都比她强,怕她以后没着没落,就让她接了这个厂正式职工的班,自己去百货大楼找了个收银员的工作,攒钱又去学的美发。后来阴差阳错,自由恋爱看上的贺伟东还是他们锅炉厂的,转了一圈婚后又回来了。
“今天招待所不忙,我过来看看。”
年秀玲手里的重物已经让江代出接过去了,她空出手擦了擦额前汗湿的刘海,想着等下叫她姐再帮她剪短点。
她这岗位有一点好,招待所人来得不多时候就清闲,偶尔能提早走。但她这么着急过来也是想看一眼她那只在照片里见过的外甥。
抱错孩子这事放到任何一家都是承受不了的无妄之灾,她姐告诉她的时候,她怎么都不敢相信会遇上这种事,姐妹俩抱头痛哭,不知道贺年该怎么办。现在这个亲外甥送过来了,她不看一眼还是没有真实感。
她见江代出刚才一起玩的孩子里没有生面孔,问道:“大年,你弟弟呢?怎么没带他一起玩儿?”
今早他妈见他第一句话就是问贺繁,他小姨来第一句话也是问贺繁,江代出很不气顺地从鼻孔哼出一声,“你又还没生,我哪来的弟弟。”
年美红被怼得一愣,嗔骂道:“臭小子净瞎说!”
她知道江代出只是小孩子嘴上欠,没有坏心眼,不像一些大人表面上安慰她缘分没到不着急,背地里造谣她结婚十年生不出,肯定是婚前跟别的男人打胎打多了。
“他在睡觉。”江代出敷衍地回了句,低头去翻年秀玲手里的袋子,一看全是零食和文具。他小姨虽然疼他,每次来都给他带东西,但也不会买这么多,想也知道是给贺繁的。
“几点了还睡啊?”年秀玲微讶,想去拦江代出的手没拦住,被他拽了包鱿鱼丝走,“哎呀你进屋洗了手再吃,又不是没你的份”。
“那也可能醒了。”
江代出胡乱应着,顾不上自己手脏撕开包装袋就吃,说他妈手上有活在忙,翻钥匙领着小姨从正门走。
年秀玲见问江代出不靠谱,还不如自己进去看,开门没见着人也没听见响儿,客厅的隔断间玻璃门只开了条缝儿。
江代出先过去探头看了眼,跟着拉开门,“你看,我就说他睡觉呢吧。”
年秀玲进了屋,见下铺的床上背对着门缩着个小小的身影,让被子蒙得看不清样子。
“小繁。”她试探喊了声。
小小身影一动没动。
江代出没心没肺地嚼着鱿鱼丝,幸灾乐祸地让人看他的懒样儿。
“小繁,我是小姨啊!”年秀玲上前几步,站到床跟前俯下身又问。等了几秒,见孩子还是没有反应,有些不放心地把被子掀开了一个角。
贺繁露出了半张尖削的侧脸,皮肤红得像颗快要烂掉的水蜜桃,额上的头发全是汗湿的,一撮一撮粘在额头上,蹙眉闭着眼,发出一声小猫一样微弱的呻吟。
年秀玲眼见不对,伸手一摸贺繁的额头,惊出了声:“我的妈呀,怎么这么烫啊!”
江代出闻声探过身来,“怎么了小姨?”
“发烧了,我说怎么这个点儿还睡觉呢!”年秀玲又伸手进被子里摸贺繁的脸和脖子,见他应该是感觉到有人在叫自己,睁了睁眼又合上,像是已经烧得快没了意识。
年秀玲想抱起贺繁,可纵然他不像江代出长那么高,也有好几十斤,试了一下没有抱动。
“贺年你快去叫你妈来!”
江代出也没想到贺繁怎么说发烧就发烧,应了声就往屋外跑,迎头与刚送走客人准备回来做午饭的年美红撞上。
“怎么了这是?”年美红先是听见妹妹叫了一声,儿子又急吼吼地往外跑,她不明就里,捂着撞得生疼的肩膀往屋里一看,就见她妹怀里抱着满脸通红的贺繁。
年秀玲慌道;“姐,这小孩儿热得都烫手了,得上诊所还是医院啊?”
年美红一听急了,忙过来试贺繁的体温,一摸果然烫得吓人。昨天明明还好好的,今早从门缝看了眼还以为他睡得挺踏实,没想到会发这么高的烧。
她强作镇定拿主意道:“打车去医院,我抱着他你帮我扶一下。”
和妹妹说完,她又转头交代江代出:“大年你看家,再有人来就说我出去了,饭你自己想办法上谁家蹭一口,我们走了啊。”
江代出呆愣愣地点头,手里鱿鱼丝的袋子攥得变了形,“我知道了。”
年美红跟年秀玲一走就是一下午,江代出饿了就把贺繁没吃上的早饭拿来填肚子,又从他小姨带来的零食里拿了包饼干吃,别的都没动。
他坐窗户边上等得心焦,书看得有一眼没一眼,小伙伴来叫他他也不出去,说得看家。
等到六点多,贺伟东也比平时回家晚,江代出才知道他妈打电话把他爸也叫去了。
“爸,我妈和小姨呢?”
江代出反思来着,认为是自己昨晚的恶作剧惹了祸,因此有点不敢提贺繁。
“让你小姨回去了,我一会儿带点东西上医院换你妈,今晚就不回来了,小繁得住院。”贺伟东叹了口气,卷起袖子进厨房准备做饭。
江代出跟进去,心虚地问:“他病得严重吗?”
“打了两瓶才退烧,今晚再观察观察。”贺伟东把米淘好,放进电饭锅里按下开关,又从冰箱拿出几个鸡蛋往碗里磕。
见江代出站着也不走,突然转头问他:“大年,你说是不因为咱家条件太差了,他才来一天就适应不了?”
没等江代出的回答,贺伟东又摇摇头,抓了把青菜过来,“算了,我问你干什么。”
十岁的孩子懂什么。
江代出确实不能理解什么是“家里条件差”,他把重点放在了“才来第一天”。贺繁才来第一天就让他弄病了,害全家跟着忙活,他爸晚上还要陪贺繁住医院。
“爸,我帮你洗菜吧。”他想为爸妈做点什么来弥补心里的歉疚。
“不用,你去把我的牙刷牙杯毛巾找个干净袋子装上,我一会儿拿走。”贺伟东摆摆手打发他出了厨房。
贺伟东胡乱扒拉了几口饭,把要给贺繁带的装进饭盒,收拾了点东西又去医院了。过一会儿年美红回来了,头发和妆都乱糟糟的,一脸倦容,比往常干一天活看着还要累。
江代出给他妈递了拖鞋,又去厨房盛菜盛饭端上桌,等他妈坐下他也才跟着动筷子。
“大年,吓坏了吧。”
年美红见江代出这么贴心,安抚地把他翘起的头发捋了捋,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的小宝贝长成大孩子了,有些角度看过去,已经开始有了点小少年的样子。圆鼓鼓的后脑勺配上轮廓起伏明显的五官,即便因为贪玩儿晒得很黑,也可以预见他长大了会有多英俊。
以前也有人说江代出长得像她,大概只是因为她也不难看,五官没什么缺陷就觉得像罢了。第一眼看到江致远手机里贺繁的照片,她才不得不承认了“血缘关系”这件事。
而有着她骨血的孩子却因为她的粗心大意,高烧到神志不清才被她妹妹发现。
年美红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自责中,翻来覆去地想是不是家里冷,是不是给他吃了什么不对,还是像她妹妹说的,孩子遭了这么大的变故,给吓着了。
“妈,他醒了吗?”江代出问。
年美红没有注意到江代出的踟蹰,“醒了,打完第一瓶醒的。”
江代出紧张地抓了抓耳后,“他有说什么吗?”
“他说要是打吊瓶费时间就给他打屁股针,他说不害怕。”
年美红当时听到这话心里一紧,想到江代出生病的时候,医生要给他扎屁股针他能把人家诊室的屋顶嚎穿,也就仗着自己生着病谁也舍不得训他。
贺繁却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自知没有道理追究江致远和付雅萍有没有给她的亲生孩子一个快乐的童年,但从那两夫妻非换回孩子不可的态度也看得出贺繁并不讨他们喜欢。连她妹妹也说那家人太冷血,养了十年的孩子就算不是亲生的,也不至于送回来连在当地住个几天,再陪陪孩子的时间都抽不出来,说生意忙时间紧也要分是个什么事儿。
“那他说没说为什么发烧啊?”江代出追着问。
“没说,他应该也不知道吧。”
“妈。”江代出忽然郑重地叫她,从凳子上下来在她面前站得笔直,一脸破釜沉舟地说:“妈我错了。”
年美红不解地看着他。
江代出主动将他干的坏事都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