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代出的肌肉拉伤一直养到暑假过半,好彻底后没留一点后遗症,又成了上房揭瓦的一条好汉。
“我们今天去哪玩啊?”江代出凑过脸问贺繁。一到放假,他心里就只装着玩这一件事。
“可能要下雨。”贺繁看了眼窗外暗沉的天色,想着没法去江堤练琴了,“你去问问阿姨中午做什么饭,我们去帮她买菜吧。”
“我想吃什么她就做什么,你直接问我不就得了。”江代出嘴角一斜道。
贺繁:“那你想吃什么?”
江代出:“糖醋排骨和拔丝地瓜。”
“你少吃一点甜的,糖吃多了不好。”贺繁说。
江代出抱怨:“你怎么和我首都那妈一样,吃点东西讲究那么多。”
贺繁:“去年在首都牙疼得死去活来的可不是我。”
一想到那钻心的滋味,江代出窘迫而迟疑地挠了下头。
这时外面门铃响了。
两人一块出去,年美红听见动静也从房里出来。
“谁啊?”江代出提声朝门外问。
一个糙哑的中年男音由门外传了进来:“弟妹,我,老齐。”
年美红已经走到门口,从猫眼里确定是老齐送贺伟东回来,急忙开门。
如数不清的深夜与清早一样,贺伟东又把自己喝了个烂醉。一进家门,他身子便朝前栽倒,扑得年美红猝不及防一个后仰,幸好有贺繁及时扶住她。
江代出拉住贺伟东的后衣领,迫使他勉强站直,不至于把全身重量都压到年美红身上。
贺伟东被拉得向后猛一踉跄,松开了年美红,眼神却没能因这一惊恢复清明。
“贺伟东你怎么又这样?喝酒就不能有点数吗?”江代出被他一身酒气熏得侧过脸去,表情不悦。
这几年,江代出眼见贺伟东的酒瘾越来越大,除了上他自己的班,家里其他事情一概不管,什么都扔给年美红一个人。江代出倒过他的酒,摔过他的杯子,他就躲到外面去喝。要不是年美红拦着,很多次江代出都想在贺伟东的酒友面前掀了他的酒桌。
这会儿正好有个狐朋狗友送上门来,等于自己撞上了江代出的枪口。
“你灌了我爸多少?”江代出对着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齐连叔都不叫,开口就质问。
见贺伟东的儿子没有好气,老齐讪讪辩解:“大年你可冤枉我了,你齐叔我是让人灌的那个,比你爸喝得可多。”
江代出哼了一声,“那怎么他醉你不醉?”
年美红觉得他这样不礼貌,轻轻拉了他一下,“大年别说了,快扶好你爸。”
平日年美红也是个待人周到,人情练达的女人,但此时她也没心情应付贺伟东这位同乡,只客气地敷衍:“麻烦你了,要不要吃个早饭再走,我叫孩子去买。”
老齐识趣地推说自己等下还有事,他一离开,年美红脸上强绷的笑意便消散了。
这个老齐跟贺伟东是一个村出来的发小,早年来锦阳也进过工厂上班,后来遇上政策失了业,为糊口就开始跟人学着倒腾买卖。摆过地摊,卖过小吃,开过修车厂,近几年在家具城开了两家店。十年过去,当年身上下岗失业那股落魄劲儿早已寻不到踪迹,生意做得不说多大,但确实挣了钱,出入场所和结交的人也远不同以往了。
这些年贺伟东偶尔遇上什么事,只要跟他开口,他都热心地帮着张罗。如果不是顾念这些情分,年美红也不愿意他总是找贺伟东,聚在一块就免不了要沾酒。
在外喝了一夜未归的贺伟东似乎知道自己这会儿到了家,摇摇晃晃地走到饭桌旁的凳子边想坐下,然而脚步虚浮,没有坐稳,椅子一翻直接跌在地上。
年美红惊呼着过去搀他,回身冲江代出求助:“大年,快把你爸扶屋里去。”
江代出冷眼看着他醉生梦死的德行,“你就让他坐地上吧,地上凉快,好醒酒。”
年美红等下有客人要来,不放心把他就这么放在这儿,只能自己动手将他半个身子搭在肩膀上,费力抬他起身。
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贺繁见状上去帮忙。
“都别管我!我没醉!”
贺伟东上一秒还像个死人,下一秒就猝然呼喝,胳膊无意识地一抡,手背堪堪擦着贺繁的脸划过去,差一点打到贺繁的眼睛。
“贺伟东你够了!要发酒疯出去发!”
江代出忍无可忍,不顾贺伟东还东倒西歪打着晃,上前一把将他从贺繁身边推开。
贺伟东脚下不稳,身子一歪向墙上倒去。这回年美红没再管他,忙去查看贺繁的脸,确定没事才转过头朝他吼道:“贺伟东!”
她像一只护崽的母兽般满眼愤怒,第一次对她深爱的丈夫露出这样尖刻的神情。
她也替孩子们几年来忍受这样的父亲感到委屈,眼底慢慢涌上泪水,“你这个爸当得太不像样了,我跟儿子都对你很失望你知道吗?”
贺伟东一边的肩胛骨磕上突起的墙角,但他似乎一点感受不到疼,混沌地听着妻子和孩子的控诉,在他们脸上茫然地来回扫视。
忽然他抓住年美红的肩膀叫了一声“老齐”,五官扭曲的不知是哭是笑,“儿子,我儿子......”
他对着年美红,眼神却空洞,“老齐我告诉你件事儿,这事我谁都没告诉,我就偷偷告诉你......”
江代出怕贺伟东手上没轻重,把年美红拉开,自己挡在前面,他就又把江代出当成了“老齐”。
“我憋着心里难受......我儿子......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他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但在场三人都清楚地知道他想说什么。
年美红叹了口气,不忍听下去,抓着他的胳膊往屋里拉,“贺伟东,我知道了,你跟我一个人说。”
贺伟东不动,眼神在三人脸上来回睃巡,最后落定,抬手虚虚一指贺繁说:“这个是我儿子,亲儿子......学习好,名列前茅,就跟我小时候一样......”
他脸上露出慈爱的笑意,那确实是一个父亲炫耀孩子时骄傲的神情,然而一瞬便逝,短暂的像是从没出现过,就转为了苦笑。
“听话,老实......跟我一样就知道学习......”他顿了顿,接着说,“文弱书生......只会学习,学习......”
“贺伟东!”年美红意识到他要胡言乱语什么,偷着看了眼贺繁,想要打断他却没来得及。
“可有什么用?我是咱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有什么用?不还是带着老婆孩子挤在锅炉厂,说好听了是个工程师,其实就是个破画图的,一辈子赚这点死工资,什么用都没有。”
他边说边摆手,那表情姿态明明白白地表达着对自己的否定,也同样否定了他认为性情与他相似的贺繁。
贺繁在他说完这句话时脸上没了血色。
反应过来的江代出正要发火,贺伟东又喊出一句:“我拿什么跟江致远比?我拿什么跟他抢儿子?”
甚至在江代出闹着不肯去首都的时候,自己都没法硬气地和他亲生父母保证他留下也能过的一样好。这股窝囊劲儿憋闷在心里,经年累月地锉磨着一个父亲与男人的自尊,同不能面对的现实一起将他压垮至无法喘息。
江代出闻言一愣,听他语调凄然道:“大年怎么就不是我儿子呢?怎么会弄错呢?我就想不明白了,这么多年我也想不明白......”
贺伟东是块“读书的料”,却眼见那些没穿过长衫的人飞黄腾达,老齐是,江致远是,连昨晚一起喝酒的老齐的朋友也是个初中没毕业就出来闯社会,现在住着电梯房,开着小轿车,日子红火风光的小老板。
人到中年,始终碌碌,越来越觉得对于男人来说,别的一些品质比循规蹈矩有用处得多。像他发小老齐,自小书读得不行,但性格敢闯敢干。像江代出的亲爸江致远,精明圆滑能言善道。像他认识的不少小有所成的人,哪个也不是靠着老实本分发的家。
所以不是贺繁不好,只是太像他了。
像他不是好事。
这些话的意思太直接,也太让人难堪,贺繁一字没落地听见,便明白了贺伟东为什么消沉,为什么酗酒,为什么他年岁见长后身体照原来好了许多,贺伟东看他的眼神依旧含着忧思。
是他身上流了不该流的血,毁了这个原本和乐美满的家,让年美红失去了体贴温柔的爱人,让江代出再也找不回记忆中那个亲切的父亲。
作为儿子,他似乎总是让人不满和失望。
南屋的电子铃机械地响起“欢迎光临”,年美红约的客人到了,朝里问有没有人在。
年美红慌忙吸了下鼻子,觉得自己肯定是见不了人的面貌,提声应道:“张姐,你先坐会儿,我马上来!”
这位张姐知道她家有两个孩子都放假,早上时间指定紧的要命,回了一句:“我不着急,你忙你的。”
要不是被这一声门铃拉回来,年美红险些也要情绪崩溃。
这样成天为贺伟东担惊受怕的日子不知几时才到头。怕他喝坏了身体,或是醉在外面出什么事,只要他晚上没回来,一接到电话就怕是派出所或者医院打来的。
也怕像今天这样,酒后说出什么让孩子听了难受的话。
年美红抹了抹脸颊,转向贺繁时满眼歉疚,却不知怎么开口安慰,看着他心疼的讲不出一句话。
她知道要是说那都是贺伟东的醉话,让他别往心里去,贺繁一定会回答他知道,他不会,让她放心。而他越是那样懂事,年美红越觉得这话说了不如不说。
有客人在等,她不能耽搁太久,贺繁不想她为难,语气平静地主动开口:“阿姨,你去忙吧,叔叔交给我和江代出。”
年美红心里一揪,“小繁......”
贺繁与她相顾,却没再说什么。
一旁的贺伟东发泄完了情绪,可能是清醒了一点,也可能没有,越过妻子和孩子一个人朝屋里去了。江代出看着他进门时扶着门沿那颓然的背影,第一回深刻意识到,他跟贺繁的事,于他爸而言一直是心结。
可江代出不认同贺伟东说的那些,觉得贺繁一点也不像他。
贺繁才不会面对事情只知逃避,把后果留给别人。贺繁明明是更像他妈,聪慧而坚韧,只不过沉静少言些罢了。
他替贺繁感到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