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无孔不入,片刻不休,绵密侵蚀着思念亲人的心。
送走年美红后,江代出过得浑浑噩噩。
也不是多想哭,就是无时无刻不感到胸腔憋闷,像灵魂被抽离后身体不知该怎样呼吸。
有时候在家里,他老恍惚地觉得年美红还在,似乎只要他大喊一声妈,就会听到她的回应,看到她边用围裙擦着手边从哪个房间里出来,到他跟前和他说话。
江代出与年美红的感情有多亲厚,贺繁看在眼里,深知他一定比自己更难受。可若年美红天上有知,一定不愿意,也忍心看着他们消沉太久。
于是贺繁不得不强迫自己抑住哀伤,打起精神,在江代出最痛苦难捱的日子里做他主心骨,带他一起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开学已经有些天了,料理好年美红的身后事,贺繁跟江代出才回去上课。
在殡仪馆守灵的那两天,江代出完全没有合过眼,后来回家也每晚失眠。可有天他忽然又开始嗜睡,在学校一睡一整天,回了家还接着睡。贺繁以为他是太累,除了提醒他吃饭不会叫他。
一日寻常放学的公交车上,江代出靠着贺繁的肩膀又睡了一路。
路况不好,车子急刹一晃,贺繁伸手扶住他的脸,摸到一把湿凉。
而后江代出坐起身问贺繁,有没有梦到过年美红,为什么都好些天了,她一直都不来他梦里。
他太想她了。
贺繁红着眼睛说自己也没有,不过没有是好事,证明她走得很安心,没有来不及说的话,也没有未了却的愿,定是相信她的孩子可以过好,才放心地不出现了。
江代出知道,贺繁那是在安慰他。
他觉得相比自己,贺繁真的更像妈,他们一样坚强又温柔,无论生活的风雨再大,再怎么全身淋透,依然会搓热冰凉的一双手,去捂他们爱着的人的心。
转眼冬天过去。
春光照万物破土,本与人宜,却是这个家里有过的最冷一个春天。
期中考后,高二生也和高三一样周六要上半天的课。
近来锦阳频繁修路,好好的路面拆了填平,平了又拆,回家的公交车被前方并道的车辆堵得寸步难行,公交司机焦躁地频繁按着喇叭,车窗外破土扬尘,整个天都是灰蒙蒙的。
江代出跟贺繁刚去看了年秀玲和她的宝宝。
可能她本来身体就不适合生育,加上年美红这唯一的姐姐去世对她打击太大,怀孕八个半月她就突然早产破腹。
孩子体重太轻,一出生就住进了保温箱,接回家后体质一直不好,无论是母乳还是奶粉,喂进去就会吐出来。她挂心得月子都坐不安稳,只能亲自照顾,人很憔悴,看着比她怀孕之前还要瘦了两圈。
为了不给她添忙,江代出跟贺繁没肯留下吃饭,直接回了家。
一进门就看见贺伟东颓坐在饭桌旁的凳子上。
现在的贺伟东彻底成了具行尸走肉,空壳子一般。
对于年美红的死,医学给不了定性,法律给不了审判,他却不可能问心无愧。
悔恨蚀骨,他痛苦万分,不能有一刻清醒,才戒了几天的酒就又捡起来。连日家里的桌子,墙边,地上,四处散落着空酒瓶,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碰倒几个,叮里咣铛滚落,摔得同他一样狼狈碎烂。
只要不上班,他就把自己关在年美红干活的那间屋子里,晚上也不出来,有时睡椅子,喝多了就干脆睡地上,天一亮再去厂里,与江代出跟贺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几乎碰不着面。
年美红无法确定的死因,成了父子间解不开的死结。
今天贺伟东看见他们却没像往常一样抬脚走开。
“你还没喝死呢?”江代出掀着眼皮冷言道,见贺伟东就像见仇人。
他妈不在了,他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不需再看着任何人的面压抑自己的怨恨。
贺伟东听他咒骂已经听惯了,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脸色阴沉,但那种灰败与酗酒伤肝的面色青白有些不同,像是从灵魂的内里蔓延着透出皮肤外的。
趴在墙角的富贵和小旺感受到气氛的紧绷,连尾巴都不敢摇,小心翼翼地迈步到江代出跟贺繁的脚边迎接他们。
客厅里乌烟瘴气,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贺繁无视贺伟东,进来后直接去了厨房,把窗子打开通风。
贺伟东还木然地坐在餐桌旁,桌上散着一堆不知哪来的书本杂志,和一旁堆满的烟灰缸里撒出来的烟蒂烟灰混在一起,看着邋遢又脏乱。
两人没想理贺伟东,径直准备进自己房间,却被贺伟东叫住。
“站住!”
抽烟过度的嗓子声音难听,不人不鬼地干涩嘶哑着。
江代出跟贺繁转过头,正见他从桌上抄起一本书猛甩在地,工整醒目的书名堪堪正对他们落在两人中间。
是一本关于正确认识性取向的书。
两人下意识对视,脑中同时作响警铃。
“你什么意思?”
空气几秒凝滞后,江代出扬着下巴对向贺伟东。
贺伟东低头狠狠搓了一把脸,想开口,又停住灌了一口酒,起身抓着一直压在他手肘下的一个购物袋,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往外倒。
几张黑白打印纸和大小不一的零散纸片,有些落在桌上,有些掉在地上。
“我今天收拾你妈的东西......我,我找出来这些。”
贺伟东的嗓音略带慌乱地颤抖着,手上动作也是。
江代出蹙了下眉,抬手拿起桌上一张来看,见是一篇不知从哪剪下来的专栏文章。同一时刻,贺繁也看清落在他面前地上的一张。那些文字无一例外全都围绕着性取向和同性恋之类的话题。
他俩立刻明白了贺伟东今天等在这里的目的。
见两人默不作答,贺伟东又低头在桌上胡乱翻找,翻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拽出张折了几折的信纸,展开举给江代出看。
“这是你妈给一个公益心理咨询机构写的,她说她两个儿子是同性恋,现在在谈恋爱,她想问问该怎么办?”
那信大概是没有写完,只有短短几行,并没结尾和落款,但确是年美红的字迹。江代出猝然看到他妈为他跟贺繁的事操心煎熬过的证明,一下眼眶发热,难抑地深深吸了口气。
贺伟东先是盯着江代出问:“你俩真是在搞这玩意儿吗?”
而后又偏头看贺繁,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游走。
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他俩一句否认。
贺伟东情绪一下激动起来,用力甩着手上那薄薄的信纸,“这上面写的这些是不是真的?”
在那信被贺伟东摔落在地之前,江代出伸手接住了,再抬头时满眼恨意,“是真的,我跟贺繁就是同性恋!我俩就是在一起!”
贺伟东听了先是震惊,继而五官渐渐扭曲,露出嫌恶与鄙夷。
“赶紧给我分了,我告诉你们!”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江代出跟贺繁,眼神像是在看两个恶心的怪物,“搞同性恋的那都是精神有问题,是变态,是有病!”
“我妈都同意的事,你凭什么让我俩分?”江代出挑着下巴不忿道。
他跟贺繁现在可不是私订终身,是他妈点过头的,认可了的,他十足地有底气。
他也并没被贺伟东这些言语刺痛。通过网络,他一早就了解到有些人,很多,他们并不把同性间的喜欢当成爱,而是当成病,贺伟东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我就算有病,那也比你这个杀人犯强!你有本事把我妈还给我,她要来劝我保准听!”
那三个字尖锐地戳中了贺伟东。
他闻言一下发狂,抄起桌上的酒瓶狠狠往地上砸去,伴着嘶声怒骂:“给我滚!你俩全都给我滚!”
酒瓶摔在地上发出震耳一声,瞬间碎玻璃飞了满屋子,把原本缩在墙角的富贵和小旺吓得一激灵。
十岁的老狗不会说话,但心里什么都明白。自打它们亲眼见着贺伟东用棍子打了年美红,之后不久年美红就不在了,再一见他就悄不作声地躲得老远。
而即便害怕,它们还是有护主的天性。富贵胆子大些,见贺伟东冲江代出跟贺繁发脾气,还摔东西,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咬住了他的裤脚,把他向后拽。小旺见富贵上前,也壮着胆子跟在它后面,想要帮忙。
富贵毕竟身小力薄,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法把贺伟东拽走。身后的小旺急得打了两个转,回头对着江代出跟贺繁就嗷嗷地叫。
它原本从不爱叫,声音不像富贵响亮,却听得出很急迫,显然在提醒他俩快点躲开。
被富贵绊住脚的贺伟东本就不喜欢狗。要不是江代出小时候捡回来哭着闹着要养,年美红也喂出了感情,他是不愿意放这种长毛还带细菌的东西在家。因此他平时不怎么理会富贵跟小旺,它俩对他也不亲近。
此时贺伟东满脑子都被“同性恋”这种令他作呕的东西充斥着,看眼前形影不离的富贵和小旺也一并犯起了膈应,不理解怎么连两条公狗都一唱一和地跟他作对,成天腻歪在一起。
他迁怒地一股火气涌了上来,抬腿便把咬着他裤管不放的富贵甩了出去。
江代出跟贺繁眼见富贵小小的身体一下腾空,先是砸到墙上,又摔在地上,发出“嗷呜”一声哀叫,挣扎两下便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