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棠景意最后一天来月色上班,吧台前的位置空荡荡的,他扫了一眼,整理好桌面后开始调酒。
结果桌子还没擦几下,眼前忽的掠过一道黑影,一个什么东西一下子扑到了吧台前。
棠景意抬眼,就看见了陆雁廷一张傻乎乎的狗脸。
“是不是在找我?”
棠景意:“?”
“我在擦桌子。”
陆雁廷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刚刚看吧台前的位置了,你是不是在找我?”
棠景意正要怼他,就见傅初霁端着托盘走了回来,于是棠景意又把嘴闭上了,陆雁廷却笑起来,说:“我和几个朋友来的,在上面包厢。”说完觉得不够,又补充,“生意上的人情往来而已,不是朋友,不太熟的。”
棠景意神色淡淡,“跟我没关系。”
“是跟你没关系,可我不想你误会。”陆雁廷双手撑在吧台上,前倾了身子看他,“你在这儿,我就一定会来。”
棠景意知道,小狗的偏爱总是不加遮掩,过去是,现在也是。陆雁廷纵然有这样那样的坏脾气,可他的真心总是一览无余。
陆雁廷还在摇尾巴,“棠棠,你会误会吗?”
“……陆雁廷,”棠景意把抹布丢进水池,“跟朋友玩去,别来烦我。”
口是心非。
陆雁廷心说,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他是个无所顾忌的人,鲜少掩藏自己的心思,少有的好心情让他回包厢后得到了齐刷刷的注目礼。知晓内情的江语城嘴角一抽,简直没眼看,默默别过了脸。
有人调侃:“得,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哥下楼捡钱去了。”
陆雁廷心情好,也不介意他们的揶揄,却听角落里一人调笑道:“哪儿啊,捡钱有什么好开心的,怕是又在酒吧看上了哪个脸蛋好看的——”
生怕接下去是什么更不堪的话,旁边的人赶紧捅咕了他一下,“阿笙!”
陆笙止了话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陆雁廷,并不在意对方豹子似的狠狠盯着自己的目光,懒散地举手示意,“得,是我肤浅了。哥,对不住。”
他倒是意外的能屈能伸,江语城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陆笙总爱招惹陆雁廷,不够硬气也就算了,甚至家里也不是什么能托底的背景,只是陆家一个远方的堂兄弟而已,就连父辈都是巴着陆姓才站稳的脚跟。换了别人怕是跪舔都来不及,陆笙却相反,明知自己占不了上风,甚至是半点便宜占不到,还偏得逞口舌之快然后飞速滑跪。
“阿笙喝多了酒说胡话呢,”江语城起身打圆场,“都少喝点,再来点那什么,叫做星空的那个——”正要拿玻璃壶,却见装着鸡尾酒的酒盅也见了底,便说,“阿笙,你下去拿一点儿。”
明明按服务铃让服务员送上来的事,江语城却要打发人下去拿,很难说是故意让人难堪还是变相地安抚陆雁廷。但在场的人显然认为前者更多些,有人在旁边闷笑几声,陆笙笑容依旧,不紧不慢地起身往外走。
他走出包厢,迈步下楼,在绕过拐角之后,吧台后一道熟悉的侧脸刹那间撞进眼底。
陆笙瞳孔一缩,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下楼梯,距离愈近,他才在五彩灯球下看清了那个人的脸,于是脚步又缓缓放慢了。
“你好,要一杯星空。”
棠景意抬起头,对视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愣。
如果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棠景意和顾云深在一起时,他身边的朋友对他都是友善,没有什么架子,就和顾云深一样。那么当他和陆雁廷在一起的时候,他身边的朋友就都和陆雁廷一个样子,肆意乖张,眼高于顶。
他们没有什么不可饶恕的恶,因为真要论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坏心思,他们只是觉得好玩,还有点叛逆心理,就像熊孩子走过白净的墙壁就想踹上一脚。遇见折不下的树枝,就更要使了劲儿地攀折。
当然,现实就是人与人之间从来就不平等,只是有的人善于隐藏,而有的人有恃无恐。在棠景意还是陆以棠的时候,他和陆雁廷那群狐朋狗友从来就合不来,刚开始时针锋相对,互看不顺眼,但看在陆雁廷的面子上,还是能维持表面和谐。后来和陆雁廷在一起后,狗崽子疯起来实在是护短得紧,没人再为难他,甚至他也成了阿谀奉承的对象。即便如此棠景意也还是看他们不顺眼,甚少来往。
其中有一个例外——其实也谈不上例外,因为那人从始至终也谈不上友善,只是插着兜作壁上观旁观者。起初时是这样,没人敢在陆少故意刁难耍脾气的时候出声帮忙;后来更是,疯狗看人看得紧,谁和棠景意亲近他就和谁过不去。
不过也说不清怎么的,虽然他们算不上朋友,但陆雁廷的那群狐朋狗友里也就只有他能让棠景意搭几句话,偶尔来店里也能坐一起喝上一杯。
他们交集很少,聊得更少,时至今日棠景意甚至都不确定他是叫陆笙还是陆生。
“好的,稍等一会儿。”
“好。”
棠景意把要用的配料找出来,正用量杯倒果糖糖浆时却听陆笙冷不丁问了句:“你和陆雁廷在一起多久了?”
棠景意动作一顿,他下意识地以为陆笙认出他来了,但很快反应过来其实没有,不然不会这么问。陆笙只以为他是某个攀上大树的平头老百姓,就像当初那些人看陆以棠一样。
棠景意没有正面回答,四两拨千斤地抛回问题:“你是他朋友?”
很像。
长得像,眼神像,说话的语气也像。无怪乎陆雁廷就算失忆了也依旧着迷。
陆笙笑了笑,他倚着吧台,用一种漫不经心地口吻说:“陆雁廷给你多少,我出双倍,你跟我。”
棠景意:“……?”
难不成陆笙也被车撞傻了??
他伸手费劲地把刚才因为震惊而不小心掉到玻璃壶里的量杯往外掏,陆笙被逗笑了,却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还这么年轻,知道他是什么人么,你就跟他。”
“什么人?”棠景意决定装傻。
“他有钱,可他护不住你。”
棠景意有些诧异于他的直白,这和他过去认识的陆笙不太一样。
“我不需要他护。”他说。
陆笙又笑,“过去也有人这样说过。”可他的眼里没有笑意,佯装潇洒的眼波流转下是一片虚无。
“是吗。”棠景意说,“看来他结局不太好。”
然后陆笙就不笑了。
“跟我吧,”他重复,“我也有钱。”
他比不上陆雁廷,他争不了什么,但至少这点钱还是有的。只要这次他来得够早——
“陆笙!!”
一声怒喝让大厅里的客人纷纷回头看过来,和棠景意倚着吧台聊天的陆笙被一把推开,他踉跄了几步,撞到一旁的高脚凳,险要摔倒,棠景意眼疾手快地隔着吧台抓住了他的手臂,才勉强将他扶稳。
于是陆雁廷更要生气,他几乎是怒不可遏,顺手就抄起了吧台角落里回收的空啤酒瓶。没人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怒火,身后跟出来的玩伴还来不及要阻拦就在看见棠景意的脸时愣住,于是这下谁也忘了上前,只有棠景意快步绕过吧台走了出来,站在陆雁廷面前。
“草,”有人失神地和江语城嘀咕,“我他妈是穿越了?我怎么觉得这场景好像发生——”
“嘘——”旁边的人压低声音,“别提那人。”
棠景意站得笔直,陆笙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历史好像在眼前快速地回溯过了一遍,这一幕时常出现在他梦里,好像梦魇,又好像不是,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纪实类梦境。他软弱如同卑微的蝼蚁,有人曾经拦在他身前过,为他呵斥陆雁廷——
“陆雁廷,你又要干什么?!”
好像是梦境,又好像是现实。
棠景意确实不擅长哄人,陆雁廷赤红了眼,右手被他紧紧攥住,夺下手里的酒瓶。
陆笙的确软弱,他们一家都仰赖陆家而活,陆雁廷是陆家独子,他众星捧月说一不二,没人敢与他相争。
然后那人就被迫离开家乡,乘上了那班空难的飞机,他再也没能见他。
“哥。”
棠景意的左手手腕被人握住。
陆笙上前一步,脸上是微微紧绷、却故作轻松的混不吝的笑意,“哥,我挺喜欢他的,你让给——”
“陆笙,你他妈找死。”
陆雁廷一贯是喜怒形于色,然而怒到极致时脸上反而没了表情,像是世界全被清空,只集中聚焦于眼前攻击的目标,如同野兽捕猎一般往前冲去。
其实棠景意直到这一刻都是迷茫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最后一天上班会是这样收场,现在他只庆幸还好傅初霁在仓库点货,他才能及时拦住陆雁廷,将他拽到没人的地方。
陆雁廷没说话,甚至连喘气声都不剧烈,所有的声息却都被压下。但他的胸膛急剧起伏着,他咬紧了牙根,脸颊下颚的每一寸面部肌肉都处处绷紧,鼓出分明的线条。
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声音问:“陆笙跟你说什么了。”
棠景意皱着眉,陆笙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是见色起意的人。今晚的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他还没理明白。
见他沉默不语,陆雁廷抿了抿唇,声音又低了些,“我……我是看他……他实在过分,我不是……”
棠景意依旧沉默。
他有一种自己究竟是回到过去还是开始新世界的混沌感,明明不是重生剧本,明明陆雁廷已经不记得他,可为什么一切还是按着过去历史的车辙滚滚向前。
陆雁廷不是不知道自己脾气差,也不是不会收敛,他不做只是因为没人值得他这么费心思。直到遇见棠景意,那些他本就明白的道理才真正变成读得懂的文字印进他的脑海。
“我……我没、我不是发火、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我……”
“其实没什么,”棠景意语气淡淡,“他说是你朋友,我们就聊了几句。”
陆雁廷呆呆地看着他。
“他喝多了才那么说的,小事而已,别计较。”
陆雁廷低下头,“……嗯。”
他意识到棠景意在为陆笙解释,甚至是维护他。陆雁廷心里有些憋闷,他拉过棠景意的手,见他没反抗,又得寸进尺地十指相扣握在了手里。
“行,”他说,“听你的。”
棠景意觉得这事儿有些熟悉,他好像经历过,又好像没有,只是听说过的别人的故事。他有些恍惚地跟陆雁廷走出去,陆雁廷没有再发作,他上前揽过陆笙的脖子勒了一下,动作不太友好,但表情是笑的,说:“下次别喝那么多了,瞧这事儿闹的。”
周围人于是围拢上前打圆场连说误会误会,陆雁廷点头说,“是,都喝多了。”他环顾一圈,“既然是喝酒这种小事,自己下次多注意就行,不值得往外说,是不是。”他挨个儿盯着其中的两三个人看了一会儿,还是在笑,眼神却是冷的,看得他们浑身发毛,干笑说,“当、当然了,小事儿,小事儿而已。”
于是棠景意才倏地想起来,这事儿确实发生过。只不过当初他并不在现场,是一次偶遇时陆笙转告他的,说陆雁廷因为他和别人起冲突动手了,闹得挺大,连陆雁廷家里长辈都知道了。当时陆笙没有明说,可棠景意知道他是在提醒他当心。陆雁廷天不怕地不怕嚣张惯了,却不知道他的嚣张会给别人带来多少麻烦。
今天像是历史的重演,又像是树枝长出了一条新茬儿,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出了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