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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等到周淙予收到可以回病房的消息时,已经是半小时后了。

陆雁廷已经顾不上棠景意是和周淙予一块儿来的了,他在病房里坐立难安许久,既怕老头子去而复返,又怕他们在中途碰上。焦躁得拖着一条瘸腿来回踱步,直到看见棠景意走进房间时才松了口气,一瘸一拐地朝他奔过去。

棠景意下意识地抬手要扶,却见陆雁廷一把将他身侧的周淙予挤开,力道之大,险些将他撞得一个趔趄。知道狗东西还活蹦乱跳着,棠景意便要收回手,却又被他一把牵住。

陆雁廷还是紧张,一点不放过他的表情变化,问道:“没碰见那老家伙吧?”

“没有,”棠景意说,又去看他的腿,“骨折了?”

“没事儿,软组织挫伤而已。”陆雁廷满不在乎地说,又因为棠景意的关心而有些小雀跃,眼睛瞄向周淙予,他却正背对着他们倒水,俨然收不到他的示威与炫耀。

棠景意一见他的样子就知道狗东西又在冒坏水,他掰过陆雁廷的脸,问道:“江语城呢?”

“我让他送老头子下去了,”陆雁廷说,“万一碰上,他好歹机灵些。”抬眼看见周淙予走到近侧,陆雁廷眼睛微眯,到底是顾忌着棠棠就在身边,于是扯出一个笑,“这回还得谢谢你帮忙了。”

刚才事出突然,他也只能让周淙予在外面等着棠景意来,提前将他截住,别和老头子碰上面。

周淙予语气淡淡地嗯了声,将水杯放到棠景意面前。然后便起身走到窗边的单人沙发坐下,离得他们远远的。

棠景意的手被陆雁廷抓在手里,一会儿捏捏手掌一会儿揉揉指尖,他轻拢了一下,陆雁廷便翻过手心,让他的手指得以落入指间。

“我没事。”陆雁廷又一次说。

棠景意问:“是意外?”

“当然。”陆雁廷说,又笑了下,“也怪我,昨晚上顾着应酬,酒喝多了又没休息好,路上时犯困了。”

他握着棠景意的手,掌心的粗茧带来些许粗粝的摩擦感。棠景意没有戳破那个明明酒精过敏却还是说自己醉酒犯困的谎言,狗东西还是笑眯眯的,又挨近他,压低了声音说:“以为我又失忆了?”

棠景意:“……?”

他一扬眉梢,“唔……”他故作沉思,惹得狗东西直盯着他看,一挪再挪,几乎快要贴到他身上去。

“其实不管是失忆还是没失忆……”棠景意尽量委婉地说,“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周淙予听见含糊却轻快的笑声传过来,他低着头机械地看着手里的画报杂志,却一个字都读不进去。下午的阳光依旧热烈,将他晒得几乎快要沁出汗水来,却依旧抵不去胃部痉挛而阴冷的抽痛感。

他忍不住闭上眼,杂志被无意识收紧的手攥出咔嚓声,然后又被粗鲁地卷成一团,用力地抵在胃上。

他静默了很久,直到棠景意起身要离开,他才跟着起身,短暂的晕眩没能模糊周淙予的视野,他朝着棠景意走过去,说:“我送你。”

他们乘电梯下楼,出于患者考虑,医院的电梯速度大多缓慢。周淙予不得不用力闭眼才能勉强抵消电梯带来的眩晕感,待到出去时又是扑鼻而来的塑胶味,周淙予忍不住皱眉,正要快些进到车里,却险些和同样走到驾驶座旁的棠景意撞上。

“我来开吧。”棠景意说,“下午喝了冰的,胃疼了?”

周淙予一怔,他缓缓收回手,说:“还好。”

“你知道……”他低声说,“你知道,回家的路吗?”

大概人难受时确实是要脆弱些,尽管周淙予已经极力忍耐,却还是抵不住想要破罐子破摔的冲动。他望向棠景意,泛白的唇不安地轻抿着。

“开导航就好了。”棠景意说。

于是原本就苍白的唇越发用力地抿紧了,周淙予轻笑笑,说:“好。”

他是没有搬家的。

还是那栋熟悉的老宅,在旧城区的一处别墅区里。就连门口的发财树盆栽都还是老样子,和棠景意四年前看到时一模一样。也不知道是旧的依旧长势良好,还是又换了一株新的。

这段于他来说不过只过去四年的记忆,对于周淙予而言,却已经是十年前了。

十年过去,家里样貌依旧,就连大门都没有换,还是老式的钥匙开锁。周淙予没有让棠景意为难,棠棠要他喝水,他就喝水;要扶他上楼,他就上楼回卧室,躺下休息。

“家庭医生的电话呢?”棠景意说,“你发个消息,让他过来看看。”

“好。”

不过胃疼是老毛病了,除了平时作息饮食调理好,也并没什么其他方法,只能难受了就吃药。医生看过后觉得问题不大,嘱咐好喝点粥垫垫肚子再吃药后便离开了。

周家原先是有住家保姆的,不过他们进门时并没人在家。棠景意也没有多问,见周淙予蜷在被子里似是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打算去厨房给周淙予煮点粥。

周家的别墅不大,兄弟俩的房间在三楼,相互挨着。要下楼梯时路过自己房间,棠景意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看向那扇紧紧合着的房门。

【棠棠!】007忽然激动道,【这么个天降的大好机会,你不去把那些信件拿回来销毁?】

棠景意一顿,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任务这回事。

书房也在三楼。

棠景意转过身,踟蹰片刻,还是朝书房走去。

书房没有上锁,就连陈设都一如往昔。进门时右手边是墨绿色的长条沙发,他曾无数次躺在那里翘着腿打游戏。周淙予就坐在沙发对面的办公桌后工作,忙碌之余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有时让他多喝水,有时让他坐起来看手机免得伤了颈椎,到最后索性亲自去把弟弟拎起来坐好,又倒来温开水放到他面前,盯着他一口口喝下去。

【书柜下边,下边。】007催促。

保险柜也在老地方,书柜底层打开推拉门就是了。

家里的保险柜是机械转盘锁,内嵌的齿轮在转盘的转动下哒哒作响。棠景意自然是记得密码的,家里的每一处备用钥匙放在哪儿,每一个密码是多少,周淙予都不厌其烦地和他说过好多次,非要他记住不可。

他找出备用钥匙,结合最后一圈密码,咔哒一声打开了柜门。

里边赫然放着一摞由牛皮纸信封包着的信件。

棠景意拿出来,长久放置的牛皮纸已经略有些干涩,他敞开信封口粗略往里边看了一眼,便看到许多年前自己在病房里一边插着留置针一边歪歪扭扭写下的字:

周淙予哥哥:

再往下就是密密麻麻的正文,棠景意匆匆合上信封,却还是有些下不了决心,只是僵硬地捏在了手里。

这些信都是他写的。

说来奇怪,他此前做任务时,每每穿越到小世界都已经是个成年人,至少也是个少年。可有着周淙予的最后一个世界,他刚穿过去时,却是在手术室里醒来的、一个年仅五岁的小萝卜头。

别人的五岁已经能跑能跳,他的五岁却因为病痛连走路都要踉跄。幼童的世界好像一切都放大了无数倍,棠景意适应了很久才勉强习惯过来。好在他的身体还是个小孩儿,又是个重病的小孩儿,脾气差情绪变化大都很正常。

棠景意其实很早就见过周淙予了。不过当时他还随亲生父亲姓,叫林淙予。

林父是周家司机,独自带着幼子生活,所以有时实在带不过来,周家父母也不介意他一起待在家里。不过当时周淙予只在楼下活动,棠景意多在楼上休息,所以见得也很少。

但总归不是第一次见。

所以后来,当那个面无表情、却又难掩紧张的小少年被带到他面前,母亲笑着让他叫哥哥的时候,棠景意已经习惯了幼童生活,无比顺溜地叫道:【哥哥。】

然后周淙予从此便在周家住下了,跟着改姓了周。

棠景意是真只把周淙予当哥哥的——试问有谁会对一个初次见只有8岁大的小屁孩儿有别的心思?毕竟他就算身体是小孩儿,灵魂却是实打实的成年人。

……所以,他这个成年人不得不再花一些时间去习惯8岁萝卜头对他的照顾。

周淙予从小就对他很好,会在看到他手背因为留置针而留下的淤青时小心地帮他吹气;会在其他大孩子欺负他跑不快时一拳撂倒对面的孩子王,也会在他不肯吃饭的时候跟着保姆一块儿哄,在他因父母离世而反锁了房门时在门外站到深夜。直到他把门打开,气哼哼地把人拉进房间才肯罢休。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

棠景意有了更多的朋友,有了越发形影不离的发小。但周淙予还是照顾他,他一力担下风雨飘摇的琅璟,即便是在周家最难的时候,也不曾让弟弟因此而受过任何轻视。

亲情和爱情,似乎也没有那么明显的分界线。

周淙予会在他喝醉时深夜驱车去接他回家,背着他上楼,换上睡衣后塞进被窝里;任凭他在外面怎么胡来,周淙予也只是一句话,开心就好。他总是纵容他,无底线地帮他收拾残局。

他和发小睡了,周淙予不开心,这正常,同性恋毕竟不是主流。他要和发小结婚,周淙予生气,也正常,牵扯到两个家庭的人生大事,并不是一句话就能拍板的。

所以棠景意能理解周淙予的反对,也理解哥哥把他关在家里。他以为周淙予和其他长辈一样,不过是屈从于传统思想,终归是希望他能够结婚生子,组建一个和美的家庭。

所以他不管不顾地闹起来,直到周淙予被他逼得也几近崩溃,摁着他吻上来时,棠景意脑中才犹如惊雷炸响——完蛋了。

他并不知道周淙予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对方压根连一点表露的迹象都没有。棠景意回忆时只觉得过去的每一天都很稀松平常,他们一起打游戏,一起玩一起上学,后来周淙予出国读书,毕业了又回来……

他们甚至连肢体接触都很少,至多不过是他喝醉了周淙予背他回家,即便偶有勾肩搭背,也是他先主动,撒娇耍无赖地缠着周淙予让他买跑车建跑马场。

这个世界的任务结束得或许可以说是顺利,可对棠景意来说,似乎又有些匆忙。

自那个夜晚他和周淙予分别后,便再没见过他。

【棠棠!】

许是见他呆愣太久,007催促:【愣着干嘛,还不快走,待会儿周淙予该醒了!】

又是一个任务即将完成的抉择。棠景意仿佛回到了那个瓢泼的雨夜。

他攥紧信封,重新锁上保险柜,收好钥匙,合上书柜的推拉门。

又和007细致核对好每一处后,棠景意抓起信封就要离开。

他加快脚步,却在即将绕过拐角时,听见了周淙予叫他:“——棠棠!”

嘶哑的声音几乎要和记忆中的雨夜重叠,棠景意回过身,看见了自阴暗处急行几步,想靠近却又不敢的周淙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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