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雁廷走出公司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下午下班后他就一直加班到了现在,一个人的生活干什么都没劲,陆雁廷连饭也没吃,他坐在车上发了会儿呆,调转方向去了琅璟。
可他并没能找到想找的人,战略投资部一片漆黑,连电动玻璃门都落了锁,直挺挺地拦在他面前。
陆雁廷有时候挺烦自己的直觉的。
当他叼着烟蹲在中洲外边的马路牙子上,看见棠景意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陆雁廷倒宁愿自己在离开琅璟时没有过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棠棠……会不会是去找顾云深了?
然后他就追来了中洲,像是守株待兔一样地蹲守着,嘴里咬着根没点燃的香烟,像棵快要腐烂的蘑菇一样地焉头巴脑地种在了马路牙子上。
远远地,他看见棠景意抱着猫从中洲的大门里走出来,顾云深跟在他身侧。
他们离得很近——至少从陆雁廷看过去的视角是这样,那只只会喵喵叫的胖猫就夹在两人中间,让他们看看上去好像是和谐的一家三口。
陆雁廷用力地咬着烟屁股,烟草的苦涩气味再次顺着舌尖蔓延进口腔深处。等到棠景意离开后,他才将被咬的稀碎的香烟随手揣进口袋里,朝顾云深大步迈了过去。
“顾云深!”
顾云深转身,丝毫不意外地看见陆雁廷怒气勃发的神色。
“我警告过你,”陆雁廷咬牙切齿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大堂中央明亮刺目的水晶吊灯将他的眼底映出一片冷光,“顾云深,我警告过你,你再敢缠着他——”
“我为什么不敢。”
顾云深反问,他觉得可笑,挥手示意紧张迎上来的保安退开,平静道:“我和棠棠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和我有什——”陆雁廷被气笑了,他向来不太沉得住气,气急败坏道,“你还要不要脸,是周末那通电话我说得不够清楚?!”
“电话,”顾云深笑了,“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不等陆雁廷说话,他又说:“你和棠棠睡了,那又怎么样?”
他讥诮地一掀唇角,“说得好像他只睡过你一样。”
陆雁廷确信他听见了自己脑子里“嗡”一声炸响的声音。
他一把攥住顾云深的衣领,冲顶的怒气让他有一瞬间的眼前发晕,但那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而已,很快的,他再次将怒火对准了面前的入侵者。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为什么,”陆雁廷短促地笑了一声,他盯着顾云深,只觉有一股怒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顾云深,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以为我和棠棠一样被你蒙在鼓里?”
“你缠着棠棠,不就是因为他长得像你那个自杀的前男友?”
陆雁廷气得口不择言,这事儿是他多方打听出来的,其实对于顾云深的前任什么说法都有,有说他吵架分手的,有说远走他国的,也有传言说是自杀了。陆雁廷并不清楚,但当下他实在难以自控,脱口而出了最伤人的一个说法。
顾云深眉间微动,他极力克制,但还是难掩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痛楚。
陆雁廷没有错过他那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化。他或许是说对了,可此时陆雁廷却并不觉得畅快,在确定了顾云深确实对棠景意目的不纯的动机后,他越发怒不可遏,几近尖锐刻薄地挖苦:“怎么,被我说中了?外面传得那么好听,谁都说你在前任走后伤心欲绝,我还以为有多深情,我看就是你逼死了——”
“够了!”
顾云深甩开他的手,面对陆雁廷时游刃有余的从容面具寸寸龟裂,他被触及逆鳞,颤抖的几次深呼吸后才缓过神来,冷冷道:“我说了,跟你没关系。”
他没反驳。
陆雁廷先是发愣,再是难以置信,“你缠着——你果然还喜欢那个死——”
“陆雁廷!”
顾云深一声怒喝打断他的话,然而对于这件事他确实辩无可辩,棠景意的事情他无法和外人透露太多,更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他不再理睬陆雁廷,转身往电梯走去。
陆雁廷也没有再跟来,当然,这并不是一场能分出高低上下的决斗,顾云深也不是时时都能占领高地。
电梯门叮一声合上,沉闷的喘气声如同拍打海岸的浪潮一般在狭小的电梯间里翻涌。顾云深看见钢制的电梯门中映出自己苍白的面孔,他不需要陆雁廷提醒,存活在这世界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他曾经做错的事,即便棠景意回来后也依旧如此。
那处被疮疤并没能愈合——或者说那根本从未愈合过,它只是在棠景意来的时候小心地将自己拢起,皮肉细细地贴合在一起,好似一处经过精细缝合的、已经痊愈的伤口。可当棠景意不在的时候,那伤疤便会再次将自己撕扯开,露出内里不断溃烂破碎的血肉。
在电梯门反复关闭又打开的叮声中,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顾云深不知道飘散到何处的思绪。他本没打算接,正要挂掉的动作却在余光瞥见来电显示时顿住。顾云深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等到铃声又暴躁地响了几秒钟后才手忙脚乱接起来。
“棠——”
“顾云深,你知不知道傅初霁在哪里?”
对面带着些慌乱的声音让顾云深怔愣了一会儿,他微微抿唇,按捺着缓下声音,轻声说:“棠棠,别着急,出什么事了?”
“他刚给我打视频,但是又不应声,像是喝酒了,那头吵得很,你和他的朋友估计都一块玩的,知不知道他晚上去哪儿了?”
自那次在家中不欢而散之后,傅初霁就再没给棠景意打过电话或者视频。有的只是三不五时送到公司的外卖,要下雨带伞的消息提醒,以及时不时闷声不响矗立在楼下的、雕塑一般的身影。
是的,棠景意其实经常见到傅初霁。
有时是清晨,他起床时拉开窗帘,外面好像足以燃烧整个世界的初升的朝阳带着并不十分舒适的温度,只有一个人会傻乎乎地站在没有屋檐也没有树荫的地方,因为只有那里才能看见家里卧室的窗户。有时是晚上,他抱着小久无聊地满屋溜达,在昏黄路灯的照亮下,在偶然望向窗外的一错眼中,又一次看见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但他们谁都没有先开口,傅初霁不上来,棠景意便也没有询问。就这么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今天。
棠景意在接到傅初霁的视频时其实有些意外,他犹豫了一下才接起来,然而那头却一片漆黑,像是手机屏幕朝下盖在了桌上。可周围环境却又吵嚷得很,有音乐声,笑闹声,甚至是酒杯清脆的碰撞声。傅初霁酒量不错,但他并不喜欢喝酒,别说喝得酩酊大醉,哪怕是醉意微醺的时候也很少,在棠景意的印象中,似乎只有那次……
视频那头没有傅初霁的声音,很快就被挂断了。
棠景意有些忧心,却又没什么办法,只好打给了顾云深。
顾云深攥着手机没说话,他早已经过了和朋友聚会闲聊的年纪,更何况是对于傅初霁——别说兄弟关系,他们就连普通朋友都够不上,话都没说过几句。可对于棠景意来说,想必自己是他唯一能接触到的、同个朋友圈子里的人了。以至于他这样担忧而急切,在回来后的这两年里,这是棠景意第一次因为私事而主动打给他。
顾云深垂下眼,说:“我托人问问,你别着急,问到了之后答复你。”
“你还在公司吗,我去找你。”
棠景意却像是片刻也不想等,顾云深捏紧了手机,说:“在的,你别跑来了,我去接你,等我几分钟。”
要打听个人其实很快,顾云深几个电话就问到了地址,带着棠景意赶过去。
那是一处私人会所,不同于或普通或高档的酒吧,虽然带了会所两个字,但也不是外面那些随随便便也夜总会。私人会所只是保密性和服务性更好而已,通常不对外开放,没有邀请函或是有人带领根本进不去。
顾云深停好车,对棠景意道:“你在这里等我。”
“我跟你上去。”棠景意坚持。
其实他对于这种地方并不陌生,之前和狗东西在一起的时候没少来。他担心会出什么事,不等顾云深说话便拉开车门下车。
顾云深拗不过他,只好跟上。
到了包间门口,顾云深再次止住脚步,说道:“棠棠,你去隔壁空包厢等我吧,里边人多又乱,见了面麻烦。”
棠景意也不喜欢这种场合,便没说什么,顺着服务员推开的门进了隔壁。
不一会儿,顾云深就把人带回来了。
门刚一打开,棠景意便嗅见了浓烈的酒气。顾云深扶着傅初霁,像是丢货物一样将他扔在沙发上。半昏睡状态的傅初霁差点顺着沙发滑下去,棠景意赶紧伸手捞住,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又问顾云深:“他——”
“喝多了,没事。”顾云深从服务员提前准备好的托盘里拿过毛巾擦手,棠景意看见了,把傅初霁扶好靠到椅背上,也伸手要了一块。
“不用这么麻烦。”顾云深语气淡淡,他转过身,随手抄起一杯凉白开就朝傅初霁泼了过去。
棠景意一懵,他甚至没反应过来,直到身边的傅初霁呛咳着要歪倒下去,他才忙将人扶住靠向自己,对顾云深怒道:“你干什么?!”
顾云深笑笑,漫不经心道:“这不是醒了吗。”
醒了,但没完全醒。
像是现实,又好像在做梦,在一片令人晕眩的恍惚中,傅初霁听见了棠景意的声音。
不……好像又,不只是声音。
贴合着身体的体温是那样熟悉,这个梦境着实是逼真得过分了,傅初霁甚至能嗅见棠棠惯用的沐浴露的气味,像是颗甜香而微涩的橘子。他无数次的沉溺其中,将这颗橘子糖含在口中反复品尝,像是从未尝过甜味的小孩儿,一吃就要上瘾,再难戒断。
可是……是梦吧,毕竟他已经把橘子糖弄丢了。
傅初霁是时常梦见棠景意的。
有时是光影错乱间相拥着的赤.裸躯体,带着熟悉的力道和气味,强势地入侵着他的意识。有时是在宿舍,傅初霁坐在书桌前,一抬头就能看见棠景意躺在上铺玩保卫萝卜。有时是在酒吧,日常一些的,是吧台前的聊天打趣,再不然,就是在更衣室里……
所以……是梦吧。
傅初霁的理智被酒精和渴望灼烧得炙热,他无意识地呢喃着棠景意的名字,于是好像真的有棠棠贴了过来,凑近了叫他:“傅初霁?”
这个梦境属实是逼真得过分,连说话时的呼气声都这样真实。
梦境里外,傅初霁都在固执而艰难地追逐着那片呼吸。
棠景意正拿毛巾给他擦脸,冷不丁见傅初霁贴了上来,却又像是失了力道,难以独立支撑的上半身缓缓瘫软下去,一个不成型的吻划过棠景意的下颌,顺着前倾的动作埋进了颈窝。
不待棠景意反应过来,顾云深便几个跨步上前,扯着傅初霁的衣服就要将他掀开。
“顾云深——!”
顾云深扭头看他,漆黑的眼睛里一丝光亮也没有,他几乎快要维持不住在棠景意面前温柔和善的面具,动了动嘴唇,轻笑着哑声问:“棠棠,怎么了?”
这样看着我……怕我伤害他?
然而话到嘴边,却只变作掩藏在冰凉刀锋下的一句体贴的话:“放心,我送他回家。”
刚刚见证傅初霁被泼水,棠景意实在很难放得下心。
他踟蹰片刻,问道:“傅初霁住在哪儿?”
顾云深说:“和我父亲他们住在老宅。”
棠景意困惑,老宅……?
顾云深说:“你没去过,我不常回去。”
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顾云深从不回家,他一直和阮棠住在那处写了他名字的公寓里。
棠景意纠结了一会儿,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他总不能把人带回自己家,便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