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煮着鸡蛋的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响。棠景意正抱着小久团在沙发一角,听见响动,他伸腿去蹬了顾云深两下。
顾云深起身去厨房关火,撕了张小久擦脸用的一次性毛巾把鸡蛋裹起来,坐回沙发上热敷脸上的淤伤。
他着实被揍得有些惨,这也是棠景意忍着没有冲他发火的原因。他直觉这事儿没这么简单,顾云深和傅初霁之间——好像还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棠棠,”顾云深小声叫他,“你听我解释。”
棠景意依旧面无表情,“你说。”
“我不是故意……”
顾云深本想先来一些铺垫,却见棠景意皱了眉看向他,知道他没有多少耐心,心里虽然醋妒于他因傅初霁而对他冷脸,但如今留下来的毕竟是自己。这么想着,顾云深便好受许多,他坦白道:“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复杂……我想,傅初霁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棠景意:“……什么?”
他想过顾云深可能会找的借口,但这个理由着实在他意料之外。棠景意愣了半天,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道:“你是说,你父母离婚了,然后——”
“不是。”顾云深说,“他母亲是我爸的情妇,他是私生子。”
棠景意:“??”
直白的话总是不太好听,见棠景意面露错愕,顾云深神色淡淡道:“前段时间……大概三年前吧,父亲才把他接回来。所以你知道……情况是真有些复杂。”
孩子流落在外这么大了才认祖归宗,总不会是出于父爱,而是利益考量。至于考量的是什么,对于原本算是唯一继承人的顾云深来说总不会是好事。
棠景意多多少少听懂了他话里的暗示,一时不由沉默。但他清楚,尽管今天这一出或许有私生子的原因在,却也少不了顾云深的顺水推舟,甚至于——这一切才是主要原因,私生子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可棠景意尽管是知道了,然而顾云深作为被抢夺利益的弱势方,如今有他和傅初霁的私人恩怨架在这儿,现在棠景意也只剩下无可奈何。
顾云深当然看得出棠景意对傅初霁的纵容和心软,弱小的幼兽总是让人怜惜,即便他们一无是处。
他动了动唇,勉强压下心底的躁郁,坐到棠景意身边,“棠棠……”
“有点疼……”
顾云深把脸凑过去。
过去一个多小时,脸上淤伤慢慢浮现了浅浅的痕迹,颧骨上还有擦破的穴口,嘴角上也是干涸了的血渍。他略低了头凑在棠景意跟前,额前几缕黑发软趴趴地耷拉着,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棠景意别过脸,“顾云深——”
“关于傅初霁,我不是有意要隐瞒你。”顾云深说,“只是……他是你朋友,私生子这种事情,他不和你说,我又怎么好越过他告诉你,显得像告状一样。我不想你……误会我。”
棠景意对此确实有些介意,倒不是说私生不私生的,而是顾云深和傅初霁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少说也见过三五次了,却表现得好像陌生人,合着就他一人蒙在鼓里。只是话又说回来,他当然也能理解傅初霁的隐瞒,家丑不外扬,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谁没事儿往外说。
可是,顾云深就不同了。
“误会?”棠景意重复这个词,“我误会你了么?”
他看着顾云深,之前他从未注意顾云深和傅初霁之间会有什么关联,如今细看,他们的眼睛倒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相像,浓墨似的黑显得尤为深邃。
“……棠棠。”顾云深笑,动作间牵动伤口,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别这样看我,好像……”
好像,他是什么多恶毒的人一样。
棠景意起身想走,顾云深攥住他的手腕,固执地将他拉住,“他回来就是要和我争的,棠棠。”顾云深一字一顿地说,目不转睛地看着棠景意的眼睛,“我和我爸关系不好,你知道。原本我没打算回去,只想自立门户,和你一起在外面好好过日子。后面……后面你走了,再两年,我妈也走了。”
“他白手起家,全靠外公的资助才能有今天,但他对我妈不好,很不好。我花了点时间找董事会那群老头子的把柄,说难听点,你理解成威逼利诱也行。后来他高血压住院抢救,等到再出院时依旧还是风风光光的董事长,只不过,”顾云深笑笑,“没人听他的了。”
“所以他气不过,也不甘愿,才认了傅初霁回来,想让继承人替他去争。”
可如果傅初霁真在意那点家产,也不会自己独自在白鲨打拼了。
棠景意下意识地说:“傅初霁不会——”
他没有说完,因为反应过来后自己也觉得这话似乎有些过于慷他人之慨了。顾云深依旧带着笑意地望他,眼里映了客厅的灯光,如同坠满了熠熠生辉的繁星。他是不会对棠景意生气的,可是还是会受伤,明明他才是要被夺去宝贝的那个,可他的宝贝却在偏袒掠夺者。
棠景意沉默片刻,“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想管,可是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借着白鲨去——”
“我没有做伤害他的事。”顾云深平静地说,“是,我确实是私下调查过,我没有出手帮他,所以呢,我成坏人了?”
“你——”棠景意为他的转移焦点而感到些不忿,“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晚上的事是怎么发生的你自己清楚——”
他没有说下去,似乎是在竭力维持两人之间那份再次变得岌岌可危的体面。
顾云深笑了,他原就没指望能瞒过棠景意。事情是他设计的,是他找人拉拢白鲨的老板,让他提前把解约的事告诉傅初霁。他知道傅初霁一定会憋不住来找棠景意,他们会吵架,棠景意固然会看出他的顺水推舟,他会偏袒傅初霁。但那又怎么样,傅初霁那脾气跟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负气之下才想不到这些。而在棠棠知道所有后,看在傅初霁要与他争家产的份儿上,他对傅初霁的偏袒也会变得有限。
顾云深算得好好的,可是当看到棠景意下意识就要袒护傅初霁的时候,他还是会难过。
他们相伴多年,动手的是傅初霁,受伤的是他。妄图插手顾家的是傅初霁,被抢夺利益的是他。他的理由正正当当,哪怕不因为棠景意,只因为顾家,他把那不入流的野种折腾死又有什么不可以。
谁都可以不喜欢他,顾青山不喜欢他无所谓;精神失常的母亲不再记得他也没关系。可为什么连棠棠都要这样,为什么连棠棠都不要他,明明他就一身是伤血淋淋地在他跟前,他还要去在意别人。
“……顾云深。”
棠景意忽然觉得疲倦,他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也曾风光霁月、谦谦君子般的男人,不知道为何如今却这样陌生。
“我变了,对吗?”顾云深轻声说,“人总是会变的,棠棠,就像你不再爱我。”
“顾云深——”
“棠棠,”顾云深递上手里的热鸡蛋,“帮我热敷一下吧。”他冲着棠景意笑笑,“真的好疼。”
棠景意沉默半晌,还是沉默着抓过了那个用毛巾包裹了的鸡蛋,沿着他脸上的淤伤细细滚动。
“所以……还是不能爱我吗,棠棠。”
顾云深抓住了他的衣角,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其他,连带着呼吸都要发起颤来。他垂下眼,又去抓棠景意的手,“你生气了?”他微微抿唇,有些慌乱,“别生气,棠棠,我不会……下次不会了,你不高兴的事,我不会做了。”
“别乱动。”棠景意低斥一句,制止了他不自觉要前倾上来的身子,“我没……”他想说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只余轻叹,“顾云深,我只是希望结束该结束的一切,也……希望,你能过得好。”
“棠棠……”
顾云深哑声叫他,他微仰了头,牵着棠景意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上面间或着印了些或深或浅的淤痕,是刚才傅初霁扯紧了衣领时勒出来的。
棠景意微凉的指尖落到咽喉处,因为躁动着滚动的喉结而停滞了一瞬。他下意识地想要蜷起手指远离,顾云深却顺从地靠了上来,收起的手指反倒将他握住,滑过颈侧往外抽离,短暂的触碰尽管克制却依旧显得温柔,如同情人间温柔的耳鬓厮磨。
顾云深喉中颤动着滚出一声破碎的呜咽,他摁着棠景意的肩吻上去,炽热的气息交换将口腔中的血腥味化开,甜蜜又痛苦。
“我会好的……只要你在,我什么都能好。”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开始下起小雨,潮热的水汽侵入身体,好像连灵魂都要融化,变成了黏糊糊、湿哒哒的一团,眷恋地缠紧了久别重逢的恋人。
隔天,棠景意迟到了。
他急匆匆往公司赶,好险赶在最后一刻打了卡,拿出手机给师傅发消息说有事来晚了,却看见傅初霁的短信,说给他带了早餐。
紧跟着是师傅回了消息,说经理去开会了,晚些上来没事儿。棠景意大大地喘了口气,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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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傅初霁提着麦当劳的纸袋进来了。棠景意冲他招手,起身走过去。
傅初霁脸色不太好,眼下坠着一片青灰,但神情还算平和,他冲棠景意笑了笑,递上麦麦早餐,“给。”
棠景意接过来,又问:“早上没上班吗?”
“嗯。”傅初霁说,“我辞职了。”
“辞职?”棠景意一愣。
“别担心,不是因为白鲨,我不会去比赛了。”傅初霁说,“你说得对,不值得。”
白鲨不值得,所谓最后一次的坚持也不值得。其实傅初霁或许早就意识到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一直以来他所固执遵守的原则,在顾云深看来不过是动动手指就能打破的困境。
是的——对于普通人而言,原则就是困境。他不仅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甚至连已经得到的都会失去。
原则真的重要吗?或许吧。可是只要天平另一端的标的物足够沉重,它也可以变得不重要。至少对于经历了昨晚的傅初霁而言,他的原则微不足道。
棠景意:“……你在说什么?”
他大惊失色,因为他发现傅初霁好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完成了某种奇怪的逻辑自洽,所以他现在看上去格外的冷静从容,却又像是大洋某处突然变成深蓝海水的深渊,处处透露着危险。
“对不起,”傅初霁说,“昨晚不该跟你吵架。”他不后悔昨天对顾云深的冲动,只是歉疚于不该那样和棠景意说话。
“没关系,而且那不是吵架。”棠景意攥紧了麦麦纸袋,他直觉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受控了起来,“为什么要辞职?”
傅初霁看着他,他像是还没准备好怎么回答,转而说道:“顾云深都告诉你了,是不是?关于我……的一些事情。”他的声音低下去,“棠棠,我不是故意要瞒你。”
“……我知道。”棠景意小声说,“我也理解,这都没什么。傅初霁你听我说,顾云深他没——”
“我得先走了。”傅初霁不想听那个名字,他看了眼墙壁挂钟上的时间,说道,“我约了我爸见面。棠棠,改天有空我再来找你。”
棠景意一呆,艰难地开口问道:“……你爸?”
“嗯。”傅初霁平静地说,“也是顾云深的父亲。他让我去中洲给他帮忙,我答应了。”
棠景意:“……”
不是,昨天他才和顾云深夸下傅初霁不会和他争家产的海口,打脸要不要来得这么快??
大概是他的震惊太过明显,傅初霁一顿,脸上笑容稍敛,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棠景意,他今天又穿了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了最顶上那颗,粗糙的立领摩擦皮肤,他时不时会不舒服地抻抻脖子,但还是没有解开。
“对不起,”傅初霁轻声说,“棠棠,让你失望了。”
他原是有私生子的觉悟的,他知道自己的出身有多不堪,也从不打算和顾云深争夺什么,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如果可以,他也想做个有原则的好人。
然而时移世易,他的珍宝被匪徒抢走,他当然只能骑上马背上剑,冲去敌营把贼窝烧光,把属于他的珍宝拿回来。
可惜他现在只是个穷光蛋,没有马也没有剑,所以——他只能不计一切地达成目的,在所不惜。
“不是、等等……我没——傅初霁??”
傅初霁走得突然,棠景意还想追上去说什么,余光瞥见周淙予走了进来。他本没什么好心虚的,可谁让他现在是个迟到还摸鱼的实习生,于是只得收回脚步,闷头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