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雁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楼梯间的。
等到他缓慢恢复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回了车上,空调呜呜地吹着,他颤抖着喘着气,沁出的冷汗将衬衫由内而外浸了个透。
他曾经很爱过一个人。
那人死了。
他家里人害的。
陆雁廷勉强从刚才和顾云深的对话里挖掘出这些相关信息,他想起自己那些破碎而模糊的梦,他知道,那一定是他梦里的人,一定是他无数次在夜里惊醒时所想要寻找的人。
可是……梦里的人,为什么会和棠景意有一样的感觉?
他以为那人就是棠棠,可是……顾云深说,那人死了。顾云深不会骗他,至少在这种事情上不会,他恨不能用一切恶毒的手段攻击他。
是了……所以家里只是不许周围朋友向他透露他的过去,却并不限制他的自由。因为他们知道,那人死了,他不会再回来找他了。
陆雁廷痛苦地闷哼出声,胸膛好似拉风箱一样急促地起伏着,只觉得头疼欲裂。剧烈的耳鸣甚至要盖过外面路边的车流和喇叭声,他被关在狭小的车内空间里,像是被人摁着脑袋沉进池塘,难受到快要窒息。
他喘着气,脱力地向前趴在方向盘上,眼前的视野跟着黯淡下来,他闭上眼,混沌着出现在了一条昏暗的小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了下来,手里攥着猫条,被一群流浪猫包围。陆雁廷恐惧极了,却又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直到有个人掠过他身边,驱散了流浪猫,俯身抓住他的手臂。
【既然害怕就别靠近了。】
刹那间,好像灵魂注入身体,小巷里的氧气肉眼可见的流动起来。陆雁廷顺着力道站起了身,他迫不及待地想看那人是谁,却又在真正看见他的脸时愣住。
是棠景意。
不……不是,面前的人更成熟,更随意,也更落拓。他叼着根没点燃的香烟,眉目冷淡,语气却是缓和的,带了点纵容:【行了,没事逞什么强。】
【棠棠……】
陆雁廷无意识地叫了一声,他不认得面前的人是谁,可是大脑里疯狂分泌的多巴胺,胸腔中急剧涌动着的情愫,身体不受控制的扑上去拥抱索吻……无一不在告诉他,他深深地、依据本能地爱着面前的人。
男人接住他,顺着他的力道靠在了墙上,他任他亲吻,这好像是男人为数不多能展现对他的爱和宠溺的时候。陆雁廷几乎要溺毙在对方温柔的气息里,他意乱情迷地拥紧了他,不住地叫着棠棠,直到男人捏住他的后颈,像是拎小狗一样把他拎开。
【棠棠……】
陆雁廷欲.求不满地想要继续伸手,又被男人推着抵在墙上,他屈腿顶开他的膝盖,掐住他的脖颈,仰起脸给他看自己唇上的伤口,带了点愠怒,连一贯没什么杀伤力的桃花眼也显得凶悍:【狗东西,乱咬什么?】
陆雁廷直勾勾地看着他,现实与梦境中,两张相似的面孔在让人目眩的光晕中逐渐重合,他笑了一声,嘟嘟囔囔地说:【你都叫我狗东西了……狗东西可不就是要咬人的……】
他又缠了上去,这回是男人粗鲁地扯着他的领子吻了下来,微咸的血腥味在相接的唇齿间弥漫,炽热的气息顺着翻滚的湿热唇舌间涌动,好像要直直钻入身体某处才肯罢休。
这个吻深入又热烈,让陆雁廷止不住地头晕目眩。眼前好像是昏暗的小巷,又好像是去到一个明亮的房间,屋外阳光正好,连带着映在阳光中的人也金灿灿的,眉眼清俊却略带稚气的青年将他抵在墙边,一双桃花眼被怒意点燃,耀眼夺目如同盛放的蔷薇。他扯着他的衣领压下来亲吻,亲得陆雁廷腰酸腿软,只得无力地靠着墙,恍惚间只听见自己发出疑问:【你还亲过谁?】
青年嗤笑:【反正不是你。】
他微侧了脸望过来,像是冷漠,又不完全是,只是复杂,过了一会儿,眼底翻涌的情绪沉淀下来。他倚在墙边,不耐烦地对他说:【快点滚。】
陆雁廷呆呆地看了他很久,就在青年又生气地叫了声狗东西的时候,他扑了上去。
【棠棠!我没忘——】
无数个过去与现在的零碎片段在脑海中来回交织,转瞬之间,好似天地颠倒,梦境与现实交错重叠。
“我没忘——”
陆雁廷陡然惊醒,他怔愣片刻,再顾不得太阳穴针扎一样的疼痛,拉开车门连滚带爬地就要往外冲。他不顾来往车流冲过马路,又一步不停地跑上楼,眼睛里紧紧盯着眼前的那道门,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敲门冲进去,却又在听见里面顾云深的声音时顿住脚步。
“棠棠……”
“顾云深,你讲点道理。”
是棠景意的声音,轻柔的,无奈的,像是要叹气,却还是极力包容。
和面对他时截然不同。
陆雁廷呆呆地站着,像是终于从混乱的脑子里理出了一个线头,一个不那么美好的线头——
他失忆了,棠棠没有。
棠棠不知怎的又换了长相回来,他没换。
他能记起来,能认出棠棠。为什么,棠棠没有认出毫无变化的他?
棠棠明明记得他的,他叫他狗东西,在无数次眼神交汇时怔忪着沉默。他妥协于他的纠缠,默许他的接近,可是,他却不认他。
陆雁廷的能量来得很快,有史以来他所忆起的最大的记忆碎片让他欣喜若狂,支撑着他冲出车外,一刻不停地跑上楼,想要见一见他久别的爱人;然而那股能量此刻却也去得很快,他无力地、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几乎是狼狈地躲进了安全通道里。
“顾云深,你讲点道理。”
屋子里,棠景意无可奈何。
“你和傅初霁,那是顾家内部你们自己的事,我站哪边有什么用?”
“不一样。”顾云深执拗地看着他,重复,“不一样的。”
棠景意:“……”
他举手投降:“我中立,行了吧。”
偏心。
顾云深动了动嘴唇,他没说出来,然而心里的戾气却不受控制地一股股往上涌。
还是偏心。
顾家是他的,棠棠也是他的。那个野种什么也别想偷走。
顾云深不说话,棠景意沉默一会儿,又说:“再说,你几岁傅初霁几岁?你真要和他杠起来,当然是你胜算大,我站哪边有什么用?”
傅初霁就是个傻狍子,他虽然练拳击,看似强悍得一批,但其实内里就是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看上去是正人君子,再仔细看看,实际上也是个正人君子。守着那点清高自傲的原则,只想要梦想,也只愿意要梦想。
所以,哪怕撇开两人的阅历和经验差距不谈,只看顾云深那被撸了权的光杆司令父亲,就可以从中窥见一二他的手段和作风。
这是家族内部争斗,棠景意不会去偏帮谁——再说他一普通人,能帮得上什么忙。只是完全感性地来说,他总归是对傅初霁更忧心些。
“嗯。”
顾云深应声。
“你说得对,我当然会赢。”
棠景意:“……你走吧,我好饿,我要吃饭了。”
肚子好饿,心好累。
棠景意送走了顾云深,正要带小久出去遛弯顺带打包午饭,路过安全通道时无意间瞥见里边有人影晃过。他以为还是顾云深,推门走进去,却看见了灰头土脸的狗东西。
“……陆雁廷,你在这儿干什么?”
狗东西正靠着墙蹲在地上,听见响动,他抬了头望过来。
“棠棠。”
陆雁廷小声叫他,他一身汗,沾了地上墙上的灰尘,整个人脏兮兮的,他连靠近都不敢。
棠棠不认他,为什么?
因为他没用。
因为他连保护自己喜欢的人都做不到。如果不是老天开眼菩萨显灵基督现世……他就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所以……所以,棠棠不要他了,去喜欢顾云深了。
……头好疼。
陆雁廷捂住脑袋,拼命压住想要质问的脾气,他吭哧吭哧地喘着气,把棠景意吓一跳,蹲下来看他:“你怎么了?”
“头疼。”陆雁廷挤出这几个字,“棠棠,头好疼……”
棠景意知道他出过车祸,以为是后遗症犯了,一时之间有些慌乱,忙道:“你、你等着,我叫救护车——”
“不是,不、不要……”陆雁廷伸手要拉他,还没碰到时又收回来,攥紧了袖子兀自忍耐着,“我躺会儿……我……就是……”
眼前一黑,他径自栽倒了下去。
等到陆雁廷再醒来时,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身上清清爽爽的。他往顶上看,眼前白茫茫一片,往前看,还是白茫茫的墙壁。他呆滞片刻,又扭头往旁边看。
然后就看见了拿了个馒头就水吃的棠景意。
陆雁廷咧了咧嘴,笑起来。
棠景意这才注意到陆雁廷醒了,也顾不上理他,依旧低头啃馒头。直到听见滴滴滴的警报声他才抬头看去,发现陆雁廷把身上检测仪器的贴片都撕下来了,伸手又要去扯输液的针头,忙喊了声:“陆雁廷!”
棠景意三两步走过去,气得将他按住:“你是不是有病?”
“嗯,有病。”陆雁廷说,“不然我能在这儿?”
棠景意:“……”
有护士和医生因为检测仪器的警报而匆匆赶了过来,棠景意要往旁边让开位置,陆雁廷却拉住他不松手,笑说:“刚才看哪儿都是白色,我以为我瞎了。”
“直到看见你,才发现,哦,没瞎,世界还是有颜色的。”
他这话说得神经质又好似深情款款,惹得护士隐蔽地瞥了他们好几眼,棠景意原地一个无语,甩开他的手走到一旁。
可是不管他走到哪儿,陆雁廷直勾勾的眼神都跟着他跟到哪儿。直到有医生叫他:“陆先生,最近还会头疼吗?”
陆雁廷不耐烦地看过去,他本想发火,却发现这是他车祸后一直负责他的医生和医院。
是和家里那老头子有联系的医生和医院。
于是陆雁廷直勾勾盯着的人变成了医生,看得医生都要忍不住紧张,结结巴巴地又问了一遍:“最最近近还会头疼吗?还需要吃止痛药吗?”
“会。”陆雁廷说,“还和以前一样,时不时疼。”
医生:“这次是——”
陆雁廷轻描淡写地说:“早上没吃饭,低血糖了。”
医生:“嗯,但是陆先生,根据诊断,我认为这不是因为——”
“我要休息了医生,”陆雁廷说,“你好吵。”
医生:“……”
病房再次清空后,陆雁廷也安静下来,好一会儿,他问收拾垃圾打算离开的棠景意:“棠棠,我怎么……会在这个医院?”
棠景意正掸着身上刚才抱狗东西时沾到的灰,头也不抬地说:“嗯,我联系了你的家人,他们让送到这儿的。”
陆雁廷张了张口:“家人?为什么——”
棠景意理所当然地说:“你出过车祸,还有后遗症,有了什么症状当然是找原本的医院和医生比较好。”
“……哦。”陆雁廷低低应了声,他其实很想问,你不怕老头子再把我关起来,不怕我们再分开?
然后他意识到,或许棠景意并不在乎。
如果在乎,棠棠就不该不认他,不该眼看着他遗忘了他们的过去,却还是无动于衷。
“嗯。”他自言自语,“你是关心我……我知道。”
棠景意看着缩进被子里的狗东西,一时之间也很有些茫然,为什么这狗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
他想了想,见陆雁廷在医院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了,也不想和陆雁廷他爸碰上,说了好好休息后便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