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无人的楼梯间。
公司的冷气很足,没人会放着宽敞干净的电梯不用,来走安全通道的楼梯。现在是饭点,大家不是在食堂就是在办公室吃外卖,所以别说楼梯间,就连走廊都人迹寥寥。
太安静了。
陆雁廷呼吸着,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腔鼓动时的噪声,在空旷的楼梯中一荡,震出丝丝回响。
棠景意没有说话。
陆雁廷看着他,这人昨天还冷冰冰地跟他说“不要再来找我”,今天就喊了他的名字,带他来这里。
陆雁廷本该昂起下巴,沾沾自喜又傲慢地说“不是让我别来么?”。
可他不敢。
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陆雁廷都不敢。他知道他一旦这么说了,棠景意是真能丢下他转身走掉。
毕竟,这么多年了,棠棠也就只为了那个和他一同在孤儿院长大的发小才跟他说过软话。而现下,就连当初那个看起来和棠景意挺要好的朋友想退出白鲨,棠棠都不愿意为了他低头,更不用说现在的陆笙了。
陆笙……
零碎的记忆开始模糊地自脑海中闪现,陆雁廷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为了别人的时候棠景意才愿意正眼看他。毕竟许多年前,棠棠似乎也是这样,也是为了某个人才拦住他,愿意直视着他,挨近了和他说话。
虽然,当时的他下一秒就被撂到地上了。
陆雁廷看着棠景意,棠景意也在看他。
他没说话,完全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一边想一边盯着人看。
这好像是他这个世界第一次见陆雁廷穿得这样整齐严肃,狗东西虽然肆意乖张,但光看脸,倒也算是一表人才。加之喜欢运动,就算是车祸后也没有疏于锻炼,不似顾云深那样清瘦,反倒肩背宽阔,将合身挺括的烟灰色西装一撑,越发显得挺拔有力,再系上一条深蓝菱格纹的领带,越发——
……等等。
棠景意蹙眉伸手,冷白的指尖靠近一分,陆雁廷的呼吸就屏住一分,直到完全僵直,看着棠景意将手探进外套里。
已是夏天,穿着西装本就容易热,里边的衬衫就更加轻薄,细小酥麻的触感在胸前一勾,陆雁廷越发用力的抿紧了唇,看着棠景意勾起那根他挑选了许久的领带。
深蓝色,是棠棠最喜欢的。今天是开会,那就要商务一些,暗色的菱形格纹路就很好,也是棠棠喜欢的。
棠景意微微眯眼,他一扯领带,陆雁廷猝不及防往前一扑,忙支起手臂抵住他身后的墙。
“……棠棠?”他无意识地哑了声音。顾不上争风吃醋,也顾不上细想为什么棠景意忽然又许他靠近,只想好好地看一看他,在他忆起那些过去后,好好地、仔仔细细地看一看新生的他。
棠景意攥着他的领带,打量他的脸。
狗东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热烈又直白,有如实质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亲上来,在这无人的楼梯间里放肆一番。
……是失忆前和失忆后的狗东西都可能有的样子。
棠景意看不出什么来,他松了手,陆雁廷却不肯让开了,倾身去亲他被领带勒出红痕的手背。
“陆——”
潮热滚烫的气息覆了上来,棠景意一下子抽回手,又被陆雁廷攥住手腕。
“你什么时候才肯为我出头?”狗东西贴着他小声问。
先是过去那个什么狗屁发小,再是现在的顾云深,现在又是陆笙——到底什么时候能轮到他?
棠景意:“……你还需要别人帮出头?”
“需要。”陆雁廷蹭上去,低声喃喃,“……需要的。”
棠景意皱眉,他推开狗东西,又说:“你这么讨厌陆笙?”
陆雁廷反问:“你这么喜欢陆笙?”
棠景意:“……”
“我不喜欢他。”他冷漠地说,“可他又没干什么,你冲他撒什么火。”
“嗯。”陆雁廷笑笑,“棠棠,我什么都没做。”
这回不比上次在月色——上次他是真要动手了,才惹得棠景意管他。可这回,他甚至还什么都没说,棠棠就……
“但确实,”陆雁廷话音一转,“我讨厌他,真要做什么也说不定。”
他唇畔勾起一抹笑,转而搂住棠景意的腰,“上回你可是……”然后又去牵他的手,手指探入指缝,与他十指相扣,“……这样了,我才放过他。”
“这次呢?”
狗东西的声音越来越低。
“棠棠……”
“陆雁廷,”棠景意冷冷开口,“你是不是还想挨揍?”
上回一方面是因为陆笙,一方面是因为要刷好感度,才安抚他,现在——
陆雁廷又笑起来,“是啊,你揍我吧。”
他闭上眼,张口就开始胡说八道,“你不知道,我这几天突然开始做春.梦,梦里的那人和你长得还挺像,上来就把我捆了起来。这领带捆起手来倒也是挺严实,嘿,但是你别说,滋味还真不错,虽然是粗暴了些嘛,但只要姿势选的好,跪趴着的时候倒也不那么——”
没来得及说完后面的美妙体验,陆雁廷就被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嘴。
棠景意本来疑心陆雁廷是不是恢复了记忆,一方面觉得无关,却又忍不住探究,于是听他说了几句,没想到越说越离谱,直觉得一股热气烧红了耳根,直接一把捂住了狗嘴。
陆雁廷还在笑,小狗似的去舔他的掌心,逼得棠景意松了手,一时恼怒:“狗东西你——”
陆雁廷趁机吻上去。
寂静的楼梯间泛起了黏腻的潮水声。
其实,梦是真的,而且是一个极其逼真的梦。逼真到,如今陆雁廷闭上眼,还依稀能闻见梦里的酒味,在一地散乱的酒瓶中,男人扣着他的后颈将他按倒跪在地上,陆雁廷双手被缚在身后,无力支撑的上半身紧贴着地面,半是冰冷,半是身后的火热。
于棠景意来说,这个梦也是真的,是的的确确发生过的现实。
狗东西就好惹他上头,他们的第一次就是陆雁廷不知好歹把他灌醉图谋不轨,最后自然是没能得逞,被按着教训了一晚上才老实。只不过消停不多久,见他反应淡淡,又开始琢磨别的法子起来,为了拐他上床好留下来什么都做得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人前人后从不避忌,就算是在公司,在办公室,他也能……
陆雁廷这人,纵然有千万个缺点,可他的热烈直白,从不遮掩,又何尝不是一种真诚。
“棠棠……”
陆雁廷太久没有过这样的亲密时光,明明是他主动的,愣是也能把自己也给亲得腰腿发软。可是他看着容颜冷淡的心上人,看他的脸上也泛起了晕红,却没有推开他,一时又要忍不住笑。
“顾云深有什么好睡的,他能比得上我?”陆雁廷压抑着喘气声,凑过去继续耳鬓厮磨,“你想睡觉,早该来找我,约个会打个.炮有什么——”
然后又被捂住了嘴。
他不遗余力想把别有用心的顾云深赶走,棠棠却连话都不许他说完。
但陆雁廷还是坚持地挤出含糊的声音,“棠棠你不能信他,那混球甜言蜜语的肯定是在骗你,顾云深一肚子坏水,他——”
“他骗我什么?”棠景意问。
他放下手,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了,清清嗓子又问了一遍:“顾云深骗我什么了?”
陆雁廷看着他,眼睛震颤一瞬,又很快笑起来,冷哼说:“顾云深啊,那种人平时看着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突然对你示好肯定别有意图——这明明就是性.骚扰!”他突然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你是他公司的实习生,他是你老板,他敢借着权利地位对你——”狗东西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一锤定音道,“这就是职场性.骚扰!”
棠景意:“……”
他又要被逗笑了,陆雁廷能编出这样的理由想来也真是为难了他的狗脑子。但……这么看来,狗东西当真是铁了心不想把顾云深的事告诉他。
……为什么?
怕他受伤么?
棠景意继续默不作声地看他,直把狗东西也看得没了底气,色厉内荏地再次强调说:“总之,你不能信他,他不是真心的。”
“我不信他,”棠景意不冷不热说,“难道信你么?”
“信我。”陆雁廷说,一字一句,“我是真心的。”
“……是吗。”棠景意又说,“可我不是。”
你不是真心的,可你心软。
007在心里默默补刀。
因为心软而想要推开,又因为心软而破罐子破摔地容许他再三纠缠。
会叫会闹又会撒娇的小狗谁不喜欢呢,用来打发时间最好了,毕竟生活这样无聊。
“没关系,”陆雁廷目不转睛地看他,“逢场作戏也好——”
逢场作戏也好,一时兴起也罢,只要不讨厌他,只要,容许他接近,哪怕回不到过去,哪怕重新追求、重新吃一遍苦头、重新开始——
他也,甘之如饴。
棠景意虚了下眼睛,“我没什么要逢场作戏的。”
“噢,”陆雁廷反应很快,“也是,白鲨的那小子都自己退出了——”见棠景意看过来,他微微眯眼,发出一声嗤笑,“私生子?这可真是有够——”
“……陆雁廷。”
棠景意皱眉。
狗东西撇撇嘴,行吧,好不容易走了个发小,这会儿又来了个什么狗屁舍友。
“你们没什么联系了吧。”陆雁廷说,虽然不知道俩人为什么闹别扭,但他巴不得呢,又有些幸灾乐祸,“他可是风光了,前几天我在一次宴会上看见他……”
宴会上忽然见了个熟面孔,陆雁廷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不是那个来白鲨赚钱谋生的穷小子么,怎么忽然摇身一变成了顾家二少爷了。
他难得起了兴致去搭腔,傅初霁依旧冷淡,唯独在他说到棠景意的时候眸光微动,攥紧了酒杯。
【这都瞒着你的好朋友?不太太好吧。】
当时,陆雁廷是这么说的。
从傅初霁的反应看出来,两人八成是崩了。
于是陆雁廷更开心了,又道:【也是,各有各的追求嘛。私生子怎么了,情妇又怎么了,等到熬到当大婆了,有钱不就好咯。】
他语气凉凉,傅初霁不语,转身走了。
陆雁廷的态度,几乎就是所有人的态度。
顾青山突然认回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发生了什么、未来可能发生什么,大家心里多少都有点数。其他人看他不过是看一枚棋子,但凡顾青山对于这个私生子、以及私生子的母亲有半点真心,也不该这么多年才接回来,一点口风都不露。
“风光?”棠景意重复这个词。
“是啊。”陆雁廷说,“谁看了不得叫一声二少。”
如果这样半戏谑半鄙夷的尊称能算是风光,那……
其实,棠景意已经很久没见傅初霁了。顾云深不会主动和他提傅初霁,这么多天来傅初霁也很少发过消息,除开雨天时带伞的提醒,只有炎热夏日里送来的冰饮,时不时冒出的夜宵外卖,和给小久寄来的猫罐头告诉他,傅初霁还没有凭空蒸发。
棠景意也没有去找他,事情已成定局,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想知道他的消息,”陆雁廷说,“我帮你打听。”
棠景意看他一眼,又有些气闷。
得,这个世界全员霸总是吧,就他一个人拿平民剧本。
是以,圈子不同,他确实是缺消息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和傅初霁依旧关系如初,心气高傲的少年人也不会涉及顾家的种种说与他听,而另一个知情人顾云深,以他和傅初霁的关系——各种意义上的,更不可能说了。
棠景意眉梢微扬,语气缓慢地道:“这就是你说的——逢场作戏?”
“不,”陆雁廷飞快改口,他知道棠景意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不是,是我自己送上门来的。”说着,又凑过去要亲,再次被容颜冷淡的心上人偏头避开。
“我要午休了。”
理由正当,陆雁廷看了眼时间,和他耽误了这么会儿,再不回去休息,等下都要上班了。只得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陆雁廷没有留太久,他公司还有事要忙,很快带着陆笙离开。
“司机家里有事,临时请假了。”陆雁廷漫不经心地说,将车钥匙抛给他,“你来开车。”
“好。”
同样姓陆,同是沾亲带故的关系,一人充当司机,一人在后座闭目养神。
迈巴赫的隔音效果很好,车厢里安静许久,陆笙忽然听得陆雁廷说:
“棠棠跟你关系很好。”
像是询问,又像是陈述。
陆笙听着这称呼,却有些恍惚。很多年前陆雁廷也曾这样叫另一个人,也这样对那人执着渴求,情根深种。
可他浑然全忘了。
“……还好,只是认识。”陆笙低声说。说完又是怔忪,陆雁廷大概也忘了,多年前酒馆那次因陆以棠的制止而平息后,陆雁廷又单独截住他一次,质问:【棠棠和你关系很好?】然后冷笑,【你也配?】
【离他远点。】
“离他远点。”
陆雁廷冰冷的声音在车厢响起。
陆笙攥紧了方向盘,应声,“哥,我没那个意思。”
他本来就没想要靠近,不过一个替代品。陆雁廷低劣至此,他可不是。
没人比得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