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镜在这座城市停留了不短的时间。
画展已经结束了,这座不算核心也不算特别的小城市其实并无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中规中矩的秀丽山水,慢节奏的生活,是个能让人过得舒服,但不会想要留念驻足的地方。
但唐镜还是留了下来。
早晨在酒店醒来,外边的日头已经足以透过窗帘将房间照亮。他看见摆在桌上的草编兔子,立得正正的,一对毛绒绒的耳朵竖起来,兔脸上点着两颗黑溜溜的眼睛刻了三瓣嘴,看起来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唐镜是带了包和行李的,不过昨天他把兔子挂上去没多久就又摘了下来,摆到桌子上,显眼得一下就能看见。
路过桌子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唐镜顺手摸了一把兔子耳朵。
这会儿时间还早,待他换上运动装下楼时连电梯都来得格外快,但下降的时候却在某一层停了下来,电梯门缓缓打开。
“唐镜?早啊。”
唐镜一愣。
“小景……?你们不是8点上班?”
“是8点,我起来跑步的。”棠景意说。
“好巧,我也是。”唐镜说。
于是就看到棠景意转头看了他一眼,带着点挑剔和诧异的情绪明晃晃地写在眼睛里,有点可爱。
然后唐镜就笑了,说:“怎么了,我看起来不像晨跑的人?”
“也不是,”棠景意摸摸鼻子,“我对你有点刻板印象,总觉得应该在幽静的茶馆又或者是西餐厅。”
唐镜一下笑出了声,“我跑得不慢的。”
是真不慢。
宁静祥和的沿街小路上,棠景意坠在他身后想着,估摸了一下唐镜的速度和耐力,一边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清晨和煦的微风自脸旁拂过,唐镜尽量保持着呼吸匀速,对棠景意说:“再快点?”
“行。”棠景意爽快的点头。
跑到最后,两人气喘如牛,唐镜不得不慢下速度。棠景意超过了他三五米,也跟着缓下来,和他并肩慢跑了一段,再换成步走。
唐镜不得不感叹:“还是年轻好。”
棠景意偏头看他,“你又不老。”
“是不老,”唐镜笑,“不过,大了你10岁还多。”
棠景意愣了下,他总是容易忘记年龄问题,总觉得顾云深唐镜他们总还是和他年龄相近。
“是吗,看不出来。”他说,“也感觉不出来。”
“我也觉得……”唐镜笑着,语气微顿,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感觉。10岁的年龄差不算小,然而与棠景意相处时确实挺自在,“挺,有缘。”
从佛家上来说,这就是缘吧。
他们一起走回酒店,棠景意回去冲了个澡,下到3楼餐厅吃早饭。
这会儿已经是七点半,同事们陆陆续续也都来了。棠景意就没再和唐镜坐一块儿,拿了份虾饺和烧麦坐到杨姐旁边。
“这烧麦不好吃,”杨姐说,“黑椒蒸排骨不错,那个凤爪也蛮好吃,还有饮品区那边的杨枝甘露,都可以试试。”
棠景意低头一看,得,还好烧麦他就拿了俩。又说:“那我去拿份蒸排骨,杨姐你还要不要?”
“要,泰式腐皮卷也帮我拿一份。”
“好。”
餐厅是自助式的,走到餐台边上遇到唐镜也来拿吃的,棠景意便把杨姐刚才的白名单推荐给了他。
“好。”唐镜笑着应下。
棠景意拿好东西了,顺便喝了口手上的杨枝甘露,登时眼睛一亮,又转头强调了一次,“这个好喝。”
唐镜抿了下唇,眼里氲上笑意,说:“真的?我也拿一份。”然后便伸手去拿。
见他吃下安利,棠景意这才满意了,端着餐盘回到座位上。
酒店和公司离得不远,吃完饭去公司刚好八点出头。一天的工作再次按部就班地开始了,棠景意闲着没事,拿了包大白兔奶糖去和大家分着吃,不过大概是碍于周淙予在,同事们也不太敢笑闹,只有塑料包装窸窸窣窣在大家手里传递的声响。
传到最后,又传回棠景意手上。
他拿着往旁边一递,“吃吗周总?”
——是的,他的位置又被安排在了周淙予旁边。以至于杨姐一度觉得他要被领导暗鲨了。
周淙予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过去。
大家眼观鼻鼻观心地敲键盘摁鼠标,却又一个个地斜了眼睛支起耳朵,狗狗祟祟地偷瞄着。
哗啦啦。
周淙予的手伸进大白兔袋子里。
“吃。”
他拿出一颗糖,拆开包装纸,将裹着糯米纸的乳白色糖果放进嘴里。
周淙予咬了几下,可是刚吃进去的奶糖咬不太动。于是糖果在嘴里滚了几圈,大家就看见一向冷漠寡言的周总的脸颊处被奶糖支起了一个小包。
杨姐深深地吸气,深深地低头,免得自己笑出声来。如果真不小心——
“噗——”
有同事显然不及她的忍耐力,然而短暂而急促的气音很快就被强行止住,随之响起来的是欲盖弥彰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
棠景意已经把奶糖含化了,他一边嚼一边往模型里导数据,对外界的暗流涌动毫无所觉,只在边上手机亮起的时候看了一眼。
唐:【晚上一起吃饭?】
棠景意打开电脑微信回复:【好啊。】
他是不排斥同事的,然而上班+午饭已经和同事8小时亲密相处了,晚上能换个口味聊天也很不错。
下午临近6点,唐镜照旧来等棠景意下班。
这次唐镜约得早,于是棠景意也早早准备结束了手头的工作,准时下班,没让他等。
“走吧。”
这次唐镜定的是一家西餐厅。
对此,他笑说:“加深一下你的刻板印象。”
他们几乎每天都一起吃晚饭,以至于,两人的聊天记录已经简化到了极致的地步。
星期三 9:45
唐:【晚上?】
棠景意:【冲。】
星期四 9:47
唐:【今天?】
棠景意:【走。】
星期五 9:32
唐镜划拉了一下聊天记录,俩人的对话框活像是订外卖似的简洁。他顿了顿,发出一句话。
唐:【今天忙吗?】
电脑屏幕下方的微信亮了起来,棠景意习惯了唐镜总在早上九点半左右就和他定下晚饭行程,于是很快就点开了对话框。
棠景意:【冲。】
回完才发现不对,又说:【不忙。】
棠景意:【在摸鱼。】
唐:【看出来了,摸鱼才能秒回。】
棠景意:【那也不是,多线行程我也能做,平平无奇效率高而已。】
唐镜在另一头忍不住笑。
唐:【周淙予还坐你旁边?】
棠景意:【对啊,座位固定的。】
唐:【被老板看见你回私人消息,会不会说你。】
棠景意:【不会。】
棠景意:【他人好。】
唐镜快要落下的指尖停滞片刻,他无意义地划拉了一下屏幕,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回。
唐:【嗯,还行。】
唐:【晚上一起吃饭吗?】
棠景意:【今天不了,今天公司这边要聚餐。】
对于这类场合,棠景意只想说,可以但没有必要。
只不过他们来出差的人本就不多,少一个都很明显,他也不好搞特殊,便没有拒绝。
就,挺无聊的。
棠景意喝了点酒,他酒量一般,喝起来又容易上脸。杨姐被他吓了一跳:“怎么脸这么红?”
“啊,”棠景意懒洋洋地支着下巴,“没醉。”
杨姐:“……你这个状态很难说服我。”
但他是真没喝多少,也真没醉。琅璟的工作氛围还是很不错的,又或者说,只要那个能把控全局的人不走歪,那么这个局就歪不到哪儿去。
周淙予对酒桌应酬同样敬谢不敏,除开基本的烘托气氛整桌敬酒以外他基本都拦下了。只要身份足够分量,甚至不需要找什么“明天还要工作”的借口,只一句“今天就不喝了”,便没人再敢没眼色的继续劝。
没有酒的饭局不会持续太久,晚饭结束后女同事们约着出去逛街唱K,棠景意没什么兴趣,婉拒了。好在他一张通红的脸还是相当有说服力的,大家三两成群地走了,只余杨姐还有些不放心地拉着他,“你能自己回酒店吗?”
棠景意挑眉:“当然——”
“没事,我送他回去。”周淙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作为并不算平易近人的领导,他自然不在员工聚会的邀请之列。
杨姐这才跟小姐妹们离开。
棠景意回头看周淙予,然而周淙予只是神色淡淡,道:“走吧。”
他走到棠景意身边,抬手想去扶他的手臂。
棠景意避开,说:“我没喝多。”
然后也不等周淙予回话,径自走出包厢。
周淙予微微抿唇,他落后了半步跟着,目光在他的背影流连。
周淙予也喝了酒,没法开车,便叫了代驾。
其实对棠景意来说喝酒是真没什么,但难受的是喝酒完再坐车,就算没醉也要晃得晕了。
后座上,棠景意正闭目养神,忽而手上一凉,他睁开眼。
“喝点水。”
棠景意握了下手里的冰矿泉水,问:“什么时候买的?”
“酒店边上,自动贩卖机。”
周淙予回答,似乎并不介意、也不意外他作为下属却格外理直气壮、丝毫不见外的语气。
棠景意再次偏头看他。
“喝一点,”周淙予说,“会舒服些。”
矿泉水瓶盖已经拧好了,棠景意轻轻一旋就能打开,他仰头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确实安抚下些许躁动的情绪。
“周总。”
棠景意说,可是没有然后,他没再说话,周淙予也没有,只是看着他,接受了他的突兀和沉默。并妥帖地在下车时扶住了他的手臂,将步伐不稳的棠景意一把捞起,另一手拿着矿泉水。
“周总。”棠景意又叫他。
微凉的夜风中,身边人略低了头,像是在笑,又像是脱力一般。他倒过来,靠进他怀里。
周淙予几乎是下意识地抱住了他。
怀里的人笑起来,含糊不清的声音乘着夜风钻进周淙予耳朵里,如同幻觉。
“周淙予……”
周淙予尚来不及反应,他呆怔着,不知道是该继续沉默还是说话,该继续抱他还是放开。台阶上便有人飞快地走了下来。
“小景。”
怀中人被扯了出去。
周淙予不想放手,可是弟弟的手臂游鱼般灵巧的自他的禁锢中滑过,他不需要别人搀扶便自己站直了身子,一双桃花眼似是也染了醉意,雾蒙蒙地染着水色,却又在月光下凝了光,显得专注又冰冷。
周淙予浑身一震,却不得不因面前挡着的人而被迫转移了注意力。
“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