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纹钢的出现起初只是一个意外。
高炉修成以后,铁匠们试了很多次,也失败了很多次,做出各种不同配比的铁来。
有一次清理炉灰时,不小心撒了些粉末在等待冷却的铁块上。
这些铁块本都要回炉再造,年轻的小铁匠乌力吉也想自己试试锻铁,便求着老师父讨来许多小块的“废料”。
他将这些零碎的铁块、铁条堆叠在一起,反复锻打、折叠,再锻打。
最终打出来的刀刃,似乎比别的铁块做成的兵器更加坚韧,上面还有层叠的奇异花纹,泛着一种特殊的光泽。
乌力吉把自己做的小刀献宝似的给师父看,老铁匠果然夸奖他心思巧妙,又将这特别的成品送到主帐呈给可敦与首领。
谢晏一看那带着纹理的刀身,瞬间联想到某个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传奇刀具——
“大马士革钢刀”!
大马士革钢刀的特点就是刀身上的花纹,学名叫做“穆罕默德纹”。
这种花纹能使刀刃在微观上形成细小的锯齿,从而让道具更加锋利,其铸造方法曾经是古代波斯人的不传之秘。
这东西在现代也有不少视频博主DIY,但使用的都是成品钢材,赫勒的铁匠竟能铸造出这样的惊喜,实在是让谢晏意外。
他于是把自己所知道的、大马士革钢刀的锻造方法也告诉了铁匠们,还重重奖赏了乌力吉,鼓励工匠们多多探索。
若能发现更好的铸造冶炼方式,还会有更多奖励,并能得到天可敦的“赐福”。
传统的大马士革钢采用的是古印度的乌兹铁矿,乌兹钢是一种天然的高碳钢,对锻造的温度要求很苛刻。
而现代的“大马士革钢刀”则采用的是不同钢材混合的折叠锻打工艺,由含碳量高的铁块和含碳量低的铁块堆叠而成,就像乌力吉无意间做出的那样。
先用含碳量不同的铁块形成不同的层次,然后将这些铁块用铁皮包裹起来,放入锻造炉高温加热,塑形后反复锤击、折叠,直到金属层完全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最后再打磨抛光、用酸性的溶液冲洗,经过酸蚀的刀身上便会出现一种特别的花纹,极具冷兵器残酷而华丽的暴力美学。
谢晏去观摩了几天铁匠们锻刀,忽而神秘兮兮地找到阿斯尔,问他:“你之前那把断刀呢?就是你说,你阿爸留给你的那把。”
“怎么了?”阿斯尔问。
“别问,快给我!”谢晏道。
阿斯尔愣了愣,也不知道谢晏要那断刀做什么,但还是从珍藏的松木箱子里把那刀剩下的半截翻了出来,连同刀鞘一起,送给谢晏。
青年接过断刀,扬唇笑起来,也没再多解释什么,忙不迭又跑了。
他这些天都像忙碌的蜜蜂,从这里跑到那里,炼焦炼铁炼钢、养蜂翻地堆肥,带着族人们干得热火朝天,越来越像这偌大部族的另一个主人。
阿斯尔也忙着军营里的事,两个人白日里各忙各的,常常只有晚上能睡在一个帐篷。
可不知怎的,阿斯尔却反倒觉得自己好似离谢晏更近了。
他相信总有一天,谢晏会主动让他也睡到床上去。
他们可以把那一夜在温泉里没有做完的事继续做下去,有了之前的经验,他一定能比第一次做得更好,绝对不会再让谢晏失望的!
阿斯尔还惦记着想上床睡,谢晏已然在准备送给他的“离别礼物”。
在发现煤炭的时候,谢晏就想过要为阿斯尔做一把更好的刀。
原本他只是想炼出熟铁,花纹钢的意外成功,让谢晏打开了新的思路。
那精美又暴力的大马士革钢刀,与狮子一样俊美的阿斯尔正好相称,他理应有这样一把刀,送那些可恶的黑赫勒去“见天神”!
谢晏从阿斯尔那里要来他之前断掉的那把刀剩下的半截刀柄和刀身,将刀柄保留,刀身熔铸进钢材中,按照原先刀鞘的形状,用锻造花纹钢的方法重新铸了新的刀刃,而后与刀柄焊接在一起,便又是完好无损的一把好刀。
为了更有仪式感,谢晏甚至还亲自去锤打了一番。
虽然很快以汗流浃背、手臂酸软告终,但谁能说不是他亲手做的呢?
亲手做了一点也是亲手,心意到了就好嘛。
谢晏反复欣赏着这把近乎完美的钢刀,抚摸着刀身上冰冷而华美的花纹,突然有些手痒。
他想了想,掏出自己那把瑞士军刀,在那弯刀的刀身靠近刀柄的位置,刻下了一个草书的“谢”字。
这下才真的完美了。
他美滋滋地把这刀带回去,送给阿斯尔。
男人从旧刀鞘中拔出完整的、簇新的钢刀,还有些不敢置信。
谢晏挑眉笑道:“怎么样,好看吧?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他指一指那代表自己名字的符号,阿斯尔闻言凑近了细看,更惊喜得说几乎不出话来。
这原是阿斯尔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他没能用它手刃仇人,反倒是折断了它,即使那钦已死,亦无法填补这种遗憾。
谢晏问他要刀柄时,阿斯尔甚至犹豫过一瞬。
但只是一瞬间,他永远、永远无条件信任谢晏,这是他在天神的见证下,娶谢晏做自己的可敦那天便立下的誓言。
阿斯尔把断刀的残骸送给谢晏,没想到竟会收到一份如此宝贵的礼物。
这漂亮的花纹钢刀本身自是吹毛断发、杀伤力极强的利器,没有战士会不喜欢这样的好刀,但更让阿斯尔心中激荡的,则是谢晏对自己的心意。
赫勒人赠刀,与狼牙项链一样,也有十分重要的代表意义。
信任、保护、爱重……
母亲送给父亲,父亲又留给他。
他交给谢晏,而谢晏竟一直记得他说过的话,修复好这把刀后,再次回赠到他手上。
阿斯尔捧着那柄崭新的弯刀,眼眶止不住发热。
“谢晏……”
他声音沙哑,几乎带了些低沉的哽咽,湿润的金色眼眸好像一汪深邃的湖泊,满映着心上人的倒影。
“谢谢你。”
阿斯尔郑重道。
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愿意留下,愿意爱我、信任我,愿意拯救所有赫勒人。
阿斯尔握紧刀柄,在心中暗暗发誓,他将带着这把钢刀,打败哈日赫勒的余孽,收服整个可达尔草原,而后让赫勒骑兵的铁蹄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令世间所有人都称颂谢晏的名字——
谢晏哪知道他这些心思,只看他要哭不哭的样子,莫名心里酸软。
别扭地说了句不用谢,还拍拍阿斯尔的肩膀,以示安慰。
又转移话题道:“对了,上次我跟你说过的油菜籽,已经可以榨油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阿斯尔用力点头:“好!”
在谢晏的不懈努力和赫勒族人的辛勤劳动下,族中一片欣欣向荣。
新犁的地里种上了晚熟的糜子,除了用上成功堆出的肥料,聪明的赫勒匠人还学会了举一反三。
不仅能用水排做高炉的鼓风箱,还因看那榨菜籽油的重锤反复摆动的方式很像水力风箱的往复连杆,试着做出了水力榨油的装置,甚至无师自通改造出了小型的水车,挖起水渠引水灌溉田地。
随着钢铁工厂持续不断产出,谢晏画出的重骑兵所用的盔甲和马铠亦做出了实物。
新的兵种出现,自然要适配新的作战方式,阿斯尔又开始每日去军营带领战士们操练。
他早出晚归,有时几日都赶不回来,留谢晏一个人“独守空房”。
黑赫勒经过上次一役,似乎暂时偃旗息鼓,到秋日丰收也没有再来侵犯。
倒是乌兰赫勒和达拉赫勒,陆续都派了使者前来,说是要和阿斯尔首领商议三族结盟的事宜。
谢晏刚穿过来的时候还是春末,如今已到了秋天的尾巴。
天气一日比一日更冷,一钻出毡帐,呼呼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生疼,要擦上羊油做的脂膏才不至于皮肤皲裂。
再晚些时日就要入冬,等到冬天来临,河面结冰、大雪肆虐,路便不好走了。
谢晏离开这里的计划搁置了许久,终于在这一天又被他想起。
他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阿斯尔的部族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也该到了他功成身退的时候。
阿斯尔对谢晏可谓有求必应,这天回来听他说要地图,只当他是又有了什么新的好点子。
将自己亲手绘制的羊皮卷交给对方,还傻兮兮地笑:“谢晏,战士们排练了新的节目,有你说的‘马其顿方阵’,还有重骑兵冲锋的演习。”
“明天,我带你去看,然后又去打猎。”
阿斯尔说着,自觉地往地上一躺,他已睡习惯了这处,在军营里睡矮床还有点失眠呢。
谢晏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不知是否因为困倦,青年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阿斯尔怕吵着他入睡,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直到谢晏睡熟了,才慢慢松懈下来,也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