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市地处南方,即便是下了雪也不太能留得住。仅仅一个上午的时间,太阳便将院中积雪化了大半,只留避光处还不薄不厚地盖着一层。
江小鱼踩在雪上,沙沙的声音和绵密的脚感让他有些忘乎所以地扑腾起来。只是天冷,他又刚从暖和的车上下来,踩了没一会便被叶青徐担忧抱起说:“太冷了,回屋穿了衣服再出来玩。”
蒋风花盼了许多年的孙子,如今总算是有了,对于小孩的事情她恨不得桩桩都要经手,手上提着一套猫衣招呼说:“来,奶奶给你穿上。”
江小鱼心里不好意思,可自然而然的伸爪动作却不是这么说的。毕竟被照顾了许久的日子,他对于这些情况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竟然开始习惯于他人的照料与示好了。
穿上厚厚的猫衣,套上防水的小靴子,他这才被放了下地。蒋风花环了环江小鱼穿了猫衣后显得圆滚滚的猫身,说:“去玩吧,等你爸做好饭了我们就吃。”
江小鱼回到院中时,当即就有不怕冷的猫狗凑了过来。
它们身上都穿着毛线衣,那是天还不太冷时柳青青早早织上的。毕竟不是像江小鱼身上穿的这种专门定制的衣服,毛线衣大大小小的多少有些不合身,让它们看起来带着点可爱的滑稽。
“老大!你好了吗?”半耳狸喊得热乎,爪子挑着被晒干的地块一路踩了过来,将颊腺在江小鱼的衣服上使劲蹭蹭:“猫好想你。”
对于家长们来说,懵懂的小猫固然可爱,可对于毛绒绒们而言,清醒的小猫警光显然是要更可靠些。
“猫好了。”江小鱼挨个蹭回去,落到奶牛猫大力身上时,他问:“大力,你怎么样?”
大力身上的毛衣只有三个裤脚,明显是柳青青后来特地织的。
“猫很强壮!”大力大声喵道。
江小鱼用牙叼着将大力背后的毛衣撩起来,那里留下了很粗很深的疤痕,且光秃秃地裸露着再也不会有毛发去覆盖。他将毛衣仔细整理回原位,蹭蹭它道:“你真的是一只非常了不起的小猫。”
那么努力的叫喊才能为自己取得一丝生的希望,那么大力的求生意志才能让他只靠着三条腿就能畅快奔跑。
大力听不懂深层的含义,但晓得江小鱼在夸奖自己,呼噜噜地挨着江小鱼蹭:“老大才是了不起。”
爱与善意会让血肉疯狂生长,如果它们懂得多一些,便会对江小鱼如此说了。
*
江小鱼早上刚清醒,吃完饭后就给金戈打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都没人接,就在他想师父是不是在午休准备挂电话时,电话接通了。
“喂?”声音里同样带着烟味,但明显要年轻些,那是陆挽晖。
江小鱼下意识地问:“师父呢?”
是喵叫,电话对面静了一秒,江小鱼也反应过来了,有些慌张地想挂电话。
“江小鱼?”陆挽晖说:“你等等,我去喊师父过来。”
过了大概两分钟左右,才听见有人拿起电话:“喂?小猫崽子你好啦?”
江小鱼与他说了今天的情况,随后问:“师父,陆挽晖是知道变形人的事情了吗?”
“废话,那天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刑侦那边出警的人都知道了。”
江小鱼讪讪,耷拉着耳朵听金戈骂:“你说你那脑子是豆腐做的伐?吃个饭都能被人给绑了,就你这还警察呢?说出去真的要给人笑掉大牙!”
他洋洋洒洒地骂了能有七八分钟,这才喘了口气说:“没事儿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都请了长病假的,修养好了再上班吧,反正最近也没什么大案子。”
江小鱼忙问:“黄鹂和黄鹭那两姐妹的情况怎么样了?”
“黄鹂当场抓获,黄鹭用犬形躲在山里,隔了一个多星期才被逮到。年底了忙着清案,她俩的判决要到明年才能出了。”金戈像是喝了口水,有盖杯盖的声音:“不过我估计啊,死刑是跑不了的。”
“变形人不是通常不会判处死刑吗?”江小鱼问。
上个案子中,洛溪和阿布的行为别说是判刑了,充其量也就是批评教育的程度。
“那也得分情况啊,她这个性质太恶劣了,饶是披着变形人的稀有皮也难辞其咎。”
更何况她俩伤了江小鱼,万老将军一怒,千军难挡。人家下了口要从重判,况且她俩本就不冤枉,免不了一死。
江小鱼闻言心里滋味难辨,或许是同为变形人的缘故,他有些可惜那两人走了弯路。可罪犯到底不容同情,自己淋了雨也不是撕烂别人雨伞的理由,她们罪有应得。
“师父,你冬至也去给师娘扫墓了吗?”江小鱼放下黄鹂的事,转头关心起金戈的近况。
“哟,干嘛?你也要给你师娘坟头除草去啊?”
他讲话总是不正经,江小鱼嗔怪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是担心你总是一个人……”
他讲这话的语气像极了蒋风花,毕竟懵懂小猫时对着一切都很好奇,就喜欢学大人的样子。
金戈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你少来这套啊,我又不是你爹又不是你爸,撒娇对我不管用!你收拾好你自己的事吧,上次看你,你还跟个小痴呆似的要你爸爸喂饭吃呢!”
江小鱼懒得再跟他说话,气急败坏地爪子一拍就挂断电话。
挂了后他又有些惆怅,其实对于师娘,江小鱼只见过很少的面。
那个时候的他还生活在福利院里,偶尔的周末,金戈会带着一个很温柔的女人一起来看他。金戈只说这是姐姐,也没说两人是恋爱关系。她挺着个大肚子,像是心胸开阔的人,却不知怎的选择了自杀。
那个孩子也是,江小鱼从未见过,只从墓碑上看见过名字,叫金铃。
金戈看着是个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人,其实心思很重,比原先的江小鱼还要不愿意去袒露自己内心的想法。
他很会伪装和糊弄,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江小鱼都不知道当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让金戈在一夜之间便失去了妻子和孩子。
陆挽晖站在一旁听两人讲了许久,心里神奇于金戈对着猫叫也能问答自如。
“这是变形人的能力吗?”
金戈抽了根烟,不耐烦道:“嗯,我是猫科变形人所以能听得懂猫讲话。”
陆挽晖很委屈:“你为什么总对我冷眉冷眼?”
“我咋了?我是没回你问题还是什么?”
的确如此,可陆挽晖却更委屈了:“你让我问我爸,可他不告诉我,还说我既然没有变形人的基因那便不用多了解变形人的事情……”
活了二十多年,陆挽晖才头一次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是一只花豹。
听到陆风烟,金戈的神色更冷,点了点烟灰再也懒得理人。
*
平安夜就在冬至的三天后。
由于提前申请了航道,亱莲在当天的早晨便落了地,从私人飞机上下来时,他问接机的助理:“东西都拿到了吗?”
“拿到了,已经包装好,为您放在车里了。”
亱莲颔首,去公司的路上给江小鱼打电话:“起床了吗?”
江小鱼迷迷糊糊,看了眼时间道:“还没有。”他从卷毛老猫的怀里爬出来,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问:“你回来了吗?猫很想你。”
亱莲被他这直白的表达所取悦,轻笑着回:“叔叔也很想我们小鱼。我刚从机场出来,要回公司处理公务,晚上我们再见好吗?”
江小鱼哪有不应的,连连点头:“猫有礼物要送给你!”
“叔叔非常期待。”
江小鱼所说的礼物,是受到了毛线衣的启发,和蒋风花学了织围巾。
他本就聪明,学得很快,选择的毛线还又软又粗,织法更是简单,一个白天加上半个夜晚,便将要送给媳妇猫和家人们的围巾给织了出来。
学的时候没有避开众人,所以两个爸爸都是知道的,万柯摇更是一早就哼着歌忙着灶台和叶青徐得瑟:“小孩给我织了围巾。”
他那副样子实在让人看着不爽,叶青徐都懒得搭理他,拿起大衣要出门:“我去买些早饭。”
“别啊,我这不是在做了吗?”
“你做你的就是了,我再去买点。”
万柯摇的厨艺有着和身份不符的美好,但总吃家常菜难免口淡,叶青徐要出去给小孩买点零食换换口味。
冬季的风雪是带着冷意的,可满院的阳光又有着许多散漫。
燕飞浪和柳青青都是来自北方的变形人,喜欢在雪中扑腾,跨年之际他们都回北方与家人团聚赏雪了,只剩下老管家一人,便来叶家和几个家长作伴。
院中的小桌下点着盆暖炉,四个人围着桌子在打长牌,江小鱼躺在叶青徐的怀里,两只爪子搭在台面上,盯着从未见过的牌面表情严肃。
陈一曲说:“现在的年轻人基本都没见过这种牌喽,小叶的年纪也不算大,竟然还会打。”
蒋风花也说:“是啊,就连我都快有将近二十年没打过了,阿摇还是很久前被我拉着玩过几次,青徐是怎么会的?”越是接触便越觉得叶青徐是个非常优秀的人,真不知自己从前如何那般眼瞎。
叶青徐捏着江小鱼的爪子教他打出一张牌,笑着说:“我阿公阿婆都很喜欢打长牌,儿时我便经常陪着他们。”
江小鱼纯属凑热闹,打了几局都打不懂这牌到底是个什么名堂,瞥见穿得厚实蜷在秋千上打盹的卷毛老猫,他拍了两下叶青徐的手臂示意自己要下去。
“屋里有刚烤的黄油饼干,去拿些带着爷爷一起吃。”万柯摇的烟瘾又犯了,嘴里叼着根烟,干嚼着对小猫说。
江小鱼取了零食出来,分给院子里三三两两的猫狗们,又带着几块爬上秋千找猫爷爷。
午后缱绻,身旁是几个家长打牌闲聊的声响,他缩在卷毛老猫的怀里,昏昏睡了过去。
醒来是因院中嘈杂,万柯摇不知从哪弄来了一颗很大的冷杉,矗在院中正在往上挂灯带。叶青徐也拿着长长的粗麻线,在往树干上裹。
见小黑猫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万柯摇得瑟说:“没见过吧?爸爸特意为你准备的。”这节虽是洋节,可近期年在年轻人间愈发风靡,虽不知道小孩喜不喜欢,可都为他准备好总不会错。
以前的这些节日江小鱼从未过过,毕竟他一个人带着一群不知人事的猫狗,所有的喧嚣和人声鼎沸都与他无所关联。
没有体验过便也没有什么真情实感,无所谓什么过不过。可现在不一样了,几个家长为他营造好了节日氛围,只等着他往缠绕着粗麻线的树干上磨爪。
叶青徐给江小鱼的脖子上挂了个运动相机:“许久没录视频素材了,正好你的身体好了,便录点素材发给赵晓婷吧。”
于是江小鱼戴着运动相机,两只爪子在树干上使劲抓挠。运动相机记录下了以猫视角经历的猫爪扒树,他自己不觉有什么稀奇,可视频发上网络后便立刻登上了热搜第一。
毕竟这超低的机位,第一视角的毛绒猫爪子,可不是人人都见过的。
等到月上西楼,暖黄的灯光亮起,院中的火炉上架起大锅,晚餐便要开始了。
亱莲刚从公司处理完事情,姗姗来迟。
万柯摇都不想给他开门,可看见小孩已经忙不迭地从栅栏钻出去往人身上扑了,他只能黑着脸将院门打开。
亱莲怀中抱着暖乎的猫,弯了弯眼睛道:“万先生,莲之叨扰了。”
万柯摇心里腹诽,知道叨扰你还来?臭不要脸的。
可人家带着礼物上门,又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老婆孩子早就倒戈,他能怎么办?
万柯摇关上院门,心里怄得要死。
亱莲准备的很充分,几个家长都分别收到了适宜的礼物。万柯摇将东西一一放在树下,笑得假惺惺:“哎呀你说你,我也没准备回礼啊。”
亱莲弯弯眼睛:“您与叶先生准备了如此丰盛的晚餐,便是最好的回礼了。”
他这话说得有水平,俨然将万柯摇和叶青徐看成了一个整体。万柯摇的脸也黑不下去了,拉开座椅伸出手掌道:“请吧。”
江小鱼躺在媳妇猫的怀里安心接受投喂,乐得脚爪都开成花了。
他还没拆礼物,嘴里嚼着食物含糊喵道:“你送了猫什么呀?”
“待会自己看。”亱莲低声卖关子。
江小鱼被他勾起好奇心,饭也吃不下去了,就那么眼巴巴地蹲人大腿上瞅。
亱莲指尖捏住江小鱼脖间的口水兜,为他擦擦嘴角,对着吃得热火朝天的众人道:“请问卫生间在哪里?我先失陪一下。”
叶青徐一颗心分了两半,一半忙着招呼人,一半落在江小鱼身上,自是知道其实是小猫想去拆礼物,笑着说:“去屋里吧,门廊处有一次性拖鞋。”
江小鱼从亱莲的大腿上溜下,偷摸摸就顺到了冷杉树底,礼物就摆在那里。他跟做贼一样,大眼睛瞅瞅众人,找到印着自己样貌的贴纸包装盒,叼起就往屋里跑。
他自以为做得隐蔽,实则哪个大人没瞧见?只不过视线互相汇聚后,均是笑着摇摇头罢了。
礼物包装得很严实,猫形拆不了,江小鱼犹豫几秒,叼着礼物跑回房间变回了人形。
亱莲洗了手从卫生间里出来,举目环视:“小鱼?”
“房间里。”江小鱼回。
亱莲倚在门框处,挑眉道:“耳朵?”
青年穿着简单的体恤和短裤盘腿坐在床上,正拆着礼物盒。听见动静他抬起头,脸侧有些红:“忘记跟你说了……耳朵变不回去了……”
亱莲眼里带笑,慢悠悠坐到他身旁,拉长语调道:“我们小鱼啊,怎么这么会?”无师自通的诱惑。
江小鱼还不解他话里的意思,但直觉气氛危险,连忙岔开话题:“到底是什么东西?包装的这么严实?”拆开前江小鱼心里有想过,可能是好吃的巧克力,也可能是那只可爱的小短腿猫玩偶,可当他看见盒中那个毛绒摆件时,瞬间怔住了。
“是彩狸老猫……”
亱莲将手掌搭在江小鱼的脑后,将人按向自己。他亲吻上他的额头:“毛发是特制的,尽力做到了还原。脖间那颗小小的钻石吊坠,是用老猫的骨灰烧制而成的。”
江小鱼的眼眶红了一片,泪水在眼中打转。
他将脸颊贴着摆件轻轻蹭着,他自身的热意传递给了微凉的摆件,将它晕暖,恍然让他觉得,那是彩狸老猫活着的余温。
他泪不可遏,想要对亱莲说谢谢,可哽咽着无法开口。
亱莲他的头摁在胸膛处,亲吻着他的发顶,轻声哄:“哭吧。”
许久后,江小鱼颤抖的背脊才停下波动,他一哽一哽,离开亱莲的怀抱,接过对方递来的纸巾,擦着自己一塌糊涂的脸。
他将脸埋进纸巾里,情绪平复下来后,房间久久寂静。他抬起头,见亱莲沉静地注视着他,目光很深,很是爱意。
“你在看什么……”他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既难堪于自己总在亱莲面前哭泣,又有着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羞意。
亱莲起身坐到一旁的椅上,醇酒般的嗓音淌过情话:“我坐在你的身旁,看月也看你。月光路过你的泪水,落下些许的微光。”
他修长的双腿大张,两臂摊开露出怀抱,对江小鱼说:“而我乞求着说,快些过来吧,让我抱一抱你,这点亮黑夜的你。”
江小鱼想,这可真是致命。
他被这妖精慑了心魂,心甘情愿地投入陷阱,将那双通红的猫耳,赐予妖怪吮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