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大抵睡得都不太好，起来时眼睛下面都挂着不同程度的黑眼圈。沈岩是最先起的，下楼跑了一圈还买了早餐回来，中式的豆浆油条包子烧麦，西式的牛奶面包三明治都有，满满当当地摆了半桌子。他穿着有皱褶的衬衫，做起事来却稳当妥帖，“舒哥，不知道你们爱吃什么，就都买了点。”一边将豆浆插好吸管放在眼神放空的沈嘉面前，顺便推了一份小笼包给他。
张舒道了谢，“我跟俊俊都不挑食。”
吃完早餐后，沈岩又率先开口：“小叔和小婶说十点钟上门来拜访，方便吗？”
张舒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弟弟，看到了他依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便道：“方便。”
比原计划要提前一天，而且地点放在了家里，张舒说不紧张也是假的。他已经窥见沈家财力的一角，知道自己这个小窝无论再怎么收拾，对姜岚玉来说依然是“委屈”，所以就没再做徒劳的事，只是提前烧好开水。幸好秦云策前段时间送了一包不错的茶叶给他，用来待客也算不上太敷衍。
十点整，大门准时被敲响。
张舒身为主人，当然是由他来开门，但他本以为只会看到沈远扬夫妇，却没有想到外面居然站了有六个人。从长相来看，他不难猜测对方的身份，心里多少有些惊讶。
而沈岩的称呼证实了他的猜测，“爷爷奶奶，爸，妈，你们怎么也过来了？”
屋子太窄，还是第一次迎接这么多客人，沙发和椅子都不太够用，张舒连弟弟写作业用的椅子都搬出来了，再加一个择菜用的小板凳，才算把人都安排齐全了。
认亲现场没能平静太久，就被三位女性的哭声充斥了。姜岚玉无疑是哭得最厉害的那一个，哪怕之前她已经偷偷摸摸去看过张俊好几回，这次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的时候还是哭得不能自已，许久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
就连沈远扬这位在医学界小有名气的男人，眼圈也泛红了，声音夹着藏不住的哽咽：“都是我的错，才让你跟你妈妈分离这么久。”
他又道：“我们会好好补偿你的。”
姜岚玉哭久了，终于稍稍平静一些，对着张俊露出期待的眼神，“俊俊，我是妈妈。”
视线中心的张俊还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既没笑也没哭，眼神不热切也算不上冷漠，他抿着嘴唇，在沈家伯母跟他说应该叫姜岚玉“妈妈”的时候，他好半天都没开口。
姜岚玉眼中不掩失望，但又立即道：“嫂子，别逼孩子，我们分离了十八年，他叫不出口也是正常的。”她试探性伸出手去握儿子的手，肌肤相触的刹那，她能感觉到少年轻轻抽动了一下，又有些僵硬，但最后到底没甩开她，她顿时又欣喜起来：“要是觉得别扭，你可以先跟你哥一样叫我阿姨。”
提到张舒的效果显然是有用的，张俊明显放松了些。姜岚玉继续道：“其实从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恨不得马上出现在你面前告诉你一切，可恰好碰见你高考的关键时刻，妈妈不敢打扰你，不敢影响你，只能隐忍到了现在。”她眼圈更红了，看着近在咫尺的儿子，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一样，“你同意跟我们见面，我真的非常开心和激动，也很感谢你，谢谢你能原谅爸爸妈妈。”
事情虽然是别人做的，可起因到底是因为他们。姜岚玉这段时间无数次懊恼过当初为什么不换一家医院，明明知道丈夫工作的场所有很多他的爱慕者，为什么偏偏要选去那里。
害得一家骨肉分离。
“你真的是受苦了，妈妈一想到你过去的日子就觉得心疼。”
一直没开口的张俊说了他们进门后的第一句话：“我没有受苦，没有什么好心疼的。”他语气平静，没有嘲讽，只在陈述事实，“我没挨过饿，没受过冻，我妈妈尽她所能培养了我，我哥为了供养我上学选择了辍学打工，所有风雨他们都替我承担了，我过得很好。”
姜岚玉又开始掉眼泪，反倒是沈远扬和沈名扬包括沈爷爷都很欣慰。沈远扬转移了话题：“听说你成绩一直不错，即将要填志愿了，有想过要学什么专业吗？”他又道：“你爷爷是老中医，我学的外科，你堂哥现在也在医学院就读，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试试走这条路。”
他话音刚落，沈名扬就不乐意了，“弟啊，让他学商科吧，阿岩都跟你了，你总得还一个给我。”
沈远扬不赞同，“钱够用就行了，医生肩负救病治人的职责，是很光荣的一项职业，而且我国医务人员向来紧缺，俊俊头脑不错，以后肯定也能成为行业翘楚，能给更多的病人带来希望。”
兄弟俩争论的话题总算让气氛缓和平静下来，张舒趁机给众人都送上了一次性茶杯，最后被沈奶奶拉住了手腕。老人家长得慈眉善目，一看性格就不错，说话语气也很温和：“你就是俊俊跟嘉嘉的哥哥吧？”
张舒半蹲下身，乖巧点头：“是的，奶奶，我叫张舒，舒缓的舒。”
沈奶奶笑道：“果然跟嘉嘉是一挂的长相，都那么可爱漂亮。”她又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辛苦你了，我都从玉玉那里听说了你们兄弟俩的事，真不容易啊，要是我们能早几年查到真相就好了。”她又对沈嘉招手：“嘉嘉，到奶奶这里来。”
原本故意减低存在感的沈嘉听到她唤自己，态度跟语气都没平常没什么不同，努力憋着的眼泪突然就忍不住了，抽泣着滚进了老人的怀里。沈奶奶摩挲着他的头，捏了捏他的耳朵，“这次又不乖，你爸妈都急坏了，我跟你爷爷也好一顿操心。”
沈嘉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又开始哄：“好了，好了，我们也能理解，毕竟这么大的事，可你也别担心，你是沈家养大的，永远都是沈家的人，爷爷奶奶不会不认你，爸爸妈妈更不会不要你。咱家有钱，多几个也养得起。”她又对着张舒笑：“舒儿干脆也跟着我们一起回去，让我再多一个孙子。”
张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陪着笑。
姜岚玉也道：“可以啊，反正我们要报答小舒，你跟俊俊兄弟感情也好，我们要把俊俊带走，想来你也是舍不得的，不如一起搬到B市去，你想找公司上班或者想开家店，我都可以安排好。”
张舒不知道为什么三言两语间大家的视线都落在自己的脸上，这让他觉得压力极大，还没回复，沈名扬道：“去家里的公司也行。”
张舒硬着头皮拒绝：“抱歉，我暂时还不能离开，我的工作合约还没到期。”
姜岚玉立即道：“可以跟老板请辞，如果他不同意，我来帮你支付违约金。”
“到时候……再说吧。”
姜岚玉显然最着急的还是亲生儿子的事，“俊俊，你呢？”她语气温柔，“这件事已经在警局备案了，罪犯的审判书也下来了，你的户口可以随时迁移回沈家，你什么时候有时间，爸爸妈妈陪你去办理。”
众人其实有些紧张。
张俊气场太强，看起来极为有主见，哪怕才十八岁，也没办法把他当做普通的少年看待。虽然他答应了见面，可从进来到现在，他都没给出一个“我愿意回沈家”的确切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张俊才抬起了眼眸，“我可以回沈家，但是有几个条件。”
姜岚玉眼睛亮了起来，连连点头，“你说，你说什么妈妈都可以答应你。”
张俊缓缓道：“第一个，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无论是未来学习的方向，事业方面，感情方面，都请不要对我进行干涉。”
这个条件并不苛刻，沈老爷子第一个发话：“放心，我们沈家向来宽容自由，除了对品性道德有约束，其他都是自由的。”
沈名扬则想到了什么，有些失笑，“感情方面是怕到时候会安排你来一场商业联姻之类的吗？咱们家还不算豪门吧？我应该也没弱到要靠子侄的婚姻谋取利益的程度。”
沈家伯母也连忙道：“大侄子，这方面你放心，我们家推崇自由恋爱。”
他们说得轻松，张舒却明白其中的意味，手心里狠狠捏了把汗。
姜岚玉看着儿子：“还有吗？”
张俊的视线落在人群中的张舒身上，“最重要的一个，我不会跟我哥分开。”
心弦像被狠狠拨弄了一下，耳朵里响起嗡鸣声，张舒骤然抬头，恰好跟弟弟对上视线。
少年人眼底的情绪并不浓烈激动，却有着十足的坚定。张舒没忘记自己昨天晚上哄了多少次才哄得他答应暂时不出柜，否则的话，今天的场面必然变得无比混乱。
但他没想到，他会用另一种词汇将这件事说出来。
隐晦又明目张胆。
可没人能听出其中特殊的含义，哪怕是一直在关注他的姜岚玉，也没能从儿子的表情中察觉出异样，只是连忙道：“当然，他永远都会是你哥，我们都会好好报答他的。”
他提出的条件太容易达成，从这天开始，张俊就回归了沈家，并且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沈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