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晴,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舒莫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准备迎接一个精神饱满的清晨,然后他就突然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的舒莫抬起头,看见自己镜子里的脸,才发现自己手脚无力、四肢发抖,眼底乌青,脸色发白。
他的腿部传来了一阵阵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啃咬他的小腿。
舒莫的眼睛张大又闭上,接着,青年无声地从眼角流下一滴泪水。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他的旧伤,又复发了。
这从他出生开始就注定要伴随他一生的伤痛,在舒莫先前二十多年的生活中一直会偶尔复发,有的时候是剧烈的刺痛,而有些时候则是如同现在这般仿佛要将小腿搅碎般的阵痛。舒莫有的时候会痛都满身冷汗,在床上如同死了般无法呼吸,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尖啸,他死死地咬紧牙,害怕自己的尖叫会惹来其他人的注意,但是舒莫这样的行为其实没有多少意义,因为他根本痛到叫不出声。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青年的选择就是躺在床上,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这种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绕住的感觉给了舒莫一种安全感,然后,舒莫在身体一阵阵地发抖的时候,就会选择闭上眼睛,然后开始很小声地哼着歌。
是的,舒莫有的时候会哼歌,他的声音透亮,窝在被窝里的时候小声歌唱时,从青年口中哼出的旋律仿佛一种不知名的歌谣,舒莫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连精神都变得有些轻松起来,浑身的痛楚都在歌谣的旋律中慢慢散去,宛如一道温暖的白光笼罩在他的脑海中,舒缓、平静。
他躺在房间内,宛如一只被包裹的蝉般低低地歌唱着,青年有的时候,会感觉自己应该放声大唱,他应该更用力、更大声地歌唱,将这首歌唱给所有人,唱给其他人听,让他的声音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然后这种冲动就会突然戛然而止,仿佛不断转动的齿轮被迫中断,舒莫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因为他感觉自己缺少了什么:他缺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但他却找不到那样东西了。
正是因为失去了那件东西,才让他只能低声歌唱,如果能够找回那件东西,也许他就可以……可以……
不大不小的卧室内摆设齐整,除了地面和桌子有些杂乱以外,其他的细节都透出生活的气息。
墙上挂着一件华丽的披风,从干净的外表中可以看出主人对其的细心呵护。从刚刚开始,一道干净澄澈,散发着淡淡暖意的白光就出现在了床铺的上方,正在伴随着旋律散发着洁净的光芒,在光团之中,可以看见无数细小的白点在伴随着音乐跳跃,正在白光越来越亮的时候,床上的声音突然一顿,下一秒,感觉自己身体好了一些的舒莫缓缓抬起脸,眼中满是迷惑。
他的发丝被搞得乱了一些,青年抬起脸,确定着自己刚刚听见的东西:
“舒莫……”
舒莫眼角狠狠一挑。
“舒莫……舒莫……”
那甜到发腻的,低低的声音在门前呼唤着他的名字。
屋内,舒莫浑身的冷汗一瞬间流了出来,甚至比刚刚旧伤发作更加恐怖。
宛如前来索命的幽魂一般,站在舒莫的房门前持之以恒地敲着门的贪婪露出开心的笑容,对着屋内的人说道:
“我来找您了,吾主。”
舒莫打开门,就看见一头紫发的男人正半跪在他的房门前,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对他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那笑容如此纯粹,舒莫却眼神有些茫然起来:“你在做什么?”
“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了由T-98-NN产出的一些花蕊。”男人的手中抱着一条条、没错,一条条正在挣扎,并向着他发出嘶吼声的漂亮花束,那些花朵想要逃离他的束缚,在疯狂扭动却无法挣扎的时候,还会一怒之下暴躁地咬向贪婪的手臂,然而它们却连贪婪的皮都破不开。
“我觉得您会喜欢。”贪婪将花束捧到他的面前,奇异的是,这些刚刚还显得极其恐怖的东西在靠近舒莫后就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它们仰起头,将盛放的花苞都对准面前的青年,连身上的颜色都变成了舒莫最喜欢的白金色,温暖犹如清晨的阳光。
舒莫眨了眨眼,看了一眼贪婪之后,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束花,他伸出手摸了摸花苞,感觉到指尖传来痒麻的触感,青年轻声嗯了一声,对着贪婪说:“你先起来吧。”
贪婪小心地观察着他的方向,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贪婪看上去总是显得小心翼翼的,舒莫走到哪里都莫名感受到那股蠢蠢欲动的视线,他的脚步一顿,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了曾经邻居家养过的一条狗,那条恐怖的烈犬比起狗来说更像是巨狼,是可以轻易咬穿普通人喉咙的存在,然而就是那样的巨狼,却会在打翻了主人花瓶的时候夹着尾巴,站在远处装作无事发生地观察主人的反应,舒莫突然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然后他的眼角就又抽搐了一下,因为贪婪此时脸上的表情几乎就很那条巨狼做错事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在舒莫不知道的地方……做了什么?
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在舒莫心中出现,但却因为信息不足,导致他完全无从查起,一旦舒莫尝试询问些什么,贪婪就会露出心虚的表情转过脸,几次试探后,舒莫无奈地发现他根本找不到这家伙的马脚,他只能将这件事暂时放到一边,接着开始今天的工作:
接触污染物。
是的,除了作为夕的饲养员外,舒莫还需要兼职负责照顾其他污染物,当然这全凭他的自愿。他的能力实在太过特殊,以至于很多情况下,实验所里一些极度棘手的污染物都需要他的帮忙,就比如现在面对的T-98-HG-天堂之梯、O-11-GH-灰雾之主、以及O-12-KL-月之女巫。
除了天堂之梯外,剩下的两个都是被关押在实验所最深处的五级污染物,舒莫走到灰雾之主的收容室前,他的身后,贪婪片刻不离地跟着,面对着赫赫有名的恐怖污染物,他脸上也并无其他情绪,他的眼睛仅仅地盯着面前的青年,其他任何人或物在他眼里,似乎都是多余的、不需要投入任何注意力的。
站在舒莫面前,身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选择性地忽视了身后的贪婪,她的脸被头罩盖住,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听见对方用清脆的声音说:“麻烦你了,舒莫,灰雾之主在这段时间突然出现了异样,按照它的规则和习性,这段时间应该是它的‘休眠期’,然而它却突然开始躁动起来,如果它突破收容,将会造成很严重的伤亡。”
女人的声音变得很严肃:“虽然很危险,但我们还是希望你可以排查出它失控的原因。”
“我会尽力的。”舒莫看了她一眼,女人给他让开了路:“非常感激你,舒莫。”
舒莫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贪婪紧紧跟上,他回过头,黑发青年的一双绿眸在昏暗的房间内显得很亮:“你要跟过来吗?”
一般情况下,接触如此危险的污染物时,其他实验员或饲养员都会严格按照之前所记录的污染物规则和习性为准则行动,必要情况下不会让没有经验的人去接触对方,但舒莫的情况不同,而他也不是很在意贪婪要不要跟着他。
贪婪望着舒莫点了点头,他看着那双仿佛压缩着一整片森林的绿眸在他面前缓缓眨动,被其中的绿色蛊惑地几乎失去呼吸。明明他也有一双绿眸,但贪婪就是觉得,舒莫的眼睛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眸。
如果可以把它挖出来做成装饰就好了。
贪婪的脑中划过这样一个念头,他一定会把它当做最珍贵的宝石供奉起来,但想到要挖走舒莫的眼睛,他又有些舍不得。
男人的手指按在自己的眼眶上,突然想:为什么他的眼睛就这么无用呢?
如果舒莫想要他的眼睛,那么贪婪一定会愿意给他。
男人心中划过这个念头,望着舒莫的眼神更加热切了,黑发青年背后突然一寒,一股浓浓的恶意从脚底板一路窜了上来,但他们已经走进了防护罩内,收容室内部的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舒莫闻到的味道,是一股浓烈的、仿佛沉淀了几百年般,在日渐腐朽的王国中曾经存在过的气味。
他像是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在穿越过一团笼罩在前方的灰雾后,鞋子踩在冰冷地板上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噗嗤一下的声音,舒莫低下头,就看见自己正踩在一团粘稠的蜡油上,脚底板被其牢牢粘住。
舒莫望着那团蜡油,沉默了一瞬后,拿出了O-11-GH-灰雾之主的规则书:
【O-11-GH-灰雾之主的档案:
第12条:务必不要接触、触碰到收容室内的任何一点蜡烛和蜡油,并防止嗅入收容室内的气体,在进入收容室的期间,请务必穿上防护服,并时刻保持警惕。】
望着眼前的小字,舒莫沉默了一瞬后,默默地将其收了起来。贪婪站在他的身后,看了一眼舒莫脚底下踩着的东西,他刚想继续跟上去,就发现那在舒莫脚下毫无动静的蜡油突然就开始流淌起来,它们缓缓地流向面前的七罪之一,就如同捕获到猎物一般,想要一团团凝聚在一起,将贪婪完全包裹起来。
然后,贪婪就偷偷地看了舒莫一眼,接着一声不吭地一脚踩碎了地板上的东西。
模糊的、令人脑中一阵眩晕的尖叫声传出,舒莫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就在恍惚间看见了自己的手臂上仿佛出现了一道道狰狞的血痕,他的耳边传来一声声清脆的咳嗽声,灰雾中渐渐出现了一道道人影,他们掐住自己的脖子、揪住自己的头发,接着捂住脸,佝偻着腰,开始接连不断地咳嗽起来。
痛苦的喘息声在耳边回响,舒莫眼前一片眩晕,是一位脸上长着红晶的女人在他的面前低声说道:
“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你的病很重,‘红晶病’已经传染到了你的肺部,尽早安排后事吧。”
女人的声音传来,平静的语气显得毫无人性,但那只是麻木,看见了太多死亡的麻木。
“我已经没有其他家人了,死了,也好。”
“……”
“到王宫去。”
“什么?”
“到王国去吧,那里,可能会有可以救你的药。”
舒莫眼前的灰雾缓缓散去,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近在咫尺的咳嗽声,青年被那声咳嗽惊得心中一跳,他转过身,就看见贪婪皱着眉,接着按住了自己的喉咙,从他张开的口中,一颗颗碎屑般的红晶缓缓推动出来,接着一颗颗掉在地上,贪婪左右扭了扭头,见舒莫看了过来,他抓过身,脸上才长出一道道的菌丝,将身上的伤重新修复起来。
“我没事的。”
贪婪又咳嗽了一声,对于他来说,现在的情况确实只是小问题,但他看着男人的样子,最后还是无奈地伸出手,对着贪婪说:“走到我身边来。”
贪婪眼睛一亮,看着面前的人,仿佛受宠若惊一般伸出手,飞快地牵住他的手,让舒莫都没有办法说他的意思只是让贪婪跟在他的身边。
但贪婪已经握住了他的右手,男人站在他的身侧,嘴角突然染上了一丝喜悦的笑意,他的手指紧紧扣在舒莫的手腕上,力度很重,像是一条捆绑住舒莫的锁链一般,一旦缠上,就永远无法甩开了。
舒莫有些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贪婪却好像什么也没感觉到似得,眼珠转了一圈,无奈之下,舒莫只能让他牵着,在靠近了舒莫后,那股围绕在贪婪身边的,若有若无的恶意就如同被风吹散了一般淡化下去,贪婪好像走入了一个全然安全的环境之中,只要在青年的身边,就仿佛进入了一片安全的乐园,在他的庇护下,一切来自污染物的威胁都不能再伤害到他。
贪婪缓缓扭过头,感受着这种陌生的安全感,他转过脸看着舒莫,眼神极为认真:“舒莫,谢谢你。”
黑发青年的脚步一顿,他看着贪婪,就听见对方一字一句地说:“你在保护我呢,舒莫。”
舒莫看着贪婪那真挚的模样,他张了张嘴,表现地好像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感激似的不知道怎么回答,最终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真好。”贪婪开心地笑着。
舒莫又看了他一眼,莫名有些不自在,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却错过了男人嘴边呢喃着的,近乎无声无息的一句话:“但是,你对其他所有人,都是这么好的吗?”
粘稠的、偏执的情感如同沥青般在贪婪心中涌过,却难以摆脱,更无法抹除,他的眼眸纯净如水晶般,却在看着青年的背影时,骤然变化成了一股浓烈到仿佛注入了毒液般的深紫色。
想让你只看着我,想让你只留在我身边。
那是一种,扎根在贪婪心底最深处的渴求和渴望,并一天天地壮大起来,仿佛被人喂养的怪物,就算最开始只是给他一点好处,之后就会不断索取,直到恨不得将豢养他的人完全吞噬。
舒莫抓着他的手如此温暖,以至于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被其抛弃。
舒莫并未察觉到贪婪的异样,他继续向前走着,没走两步,就感到自己仿佛穿越了时间,来到了几百年前的另外一个时代。
在这里,壁画上刻画的并不是高塔的神,而是曾经的帝王,暴君骑在巨兽上肆意践踏着一切,修道院的墙壁上嵌着五颜六色的花窗,舒莫站在地面上,看着一群孩子正坐在秋千上,开心地玩耍着。
见到他来了,那些孩子就朝着他走了过来,接着围绕着他转了一圈后,站在他的面前,给他唱起了圣歌。
舒莫停在了原地,而贪婪也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两个人站在一起,他们手牵着手,在修道院的花窗中,甚至还有璀璨的阳光从花窗内照射而出,被玻璃窗一渲染,就化为了七彩的绚烂光华,毫不吝惜地扑撒在这些孩子的身上。
舒莫站在贪婪的身边,紫发男人和他一起被彩光一视同仁地照耀着,他们一齐倾听着,倾听着这五个由蜡烛雕刻而成的,行走时会在原地留下粘稠蜡油的孩子的歌声。
它们的歌声清脆悦耳,那由灰雾所勾勒而成的头颅是一模一样的面容,这群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头颅中是一根根点燃的蜡烛,舒莫退后一步,几乎要被面前散发出的浓雾所笼罩,圣歌团所吟唱的歌声极其悦耳,却在用清脆仿佛梦幻般的声音歌唱着一首恐怖的童谣。
【一个愚蠢的国王,想要拯救他的国家。
无能的国王无能为力,看着国都瞬间倾塌。
无能的国王做到了唯一一件最正确的事:让灰雾之主,拯救了一切。】
舒莫闭上眼睛,被迫听完了整首歌谣,当歌声停下后,这些孩子相似一笑,它们朝着舒莫走了过来,行走的过程,几个孩子就如同融化的蜡油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在地板上慢慢融化,它们渐渐融化在了一起,燃烧产生的灰雾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刺鼻,贪婪握紧了手,一把镰刀渐渐在他手中成型,他望着面前朝他靠近的污染物,就在他即将出手的那一瞬间,舒莫向前一步,他从贪婪的手里挣脱出来,接着伸出手,当着几个孩子的面,掐灭了它们的芯火。
噗嗤一下,浓郁的灰雾缓缓消散,舒莫一一按过,等到他掐灭了所有蜡烛的时候,几个逐渐融化的污染物才慢慢恢复了原样,它们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在舒莫的注视下,熄灭的头颅突然出现,接着,几个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