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徽柔被叫了过来, 她很少在江袭黛的卧房参见她。
“江门主。您方才不欲见我,这一次又是何事?”
“没什么。”
那女人侧过眸来,目光打量着她,不知为何, 这一次江袭黛看她看得格外之久。
似乎是从头看到了尾, 连一根头发丝儿的细节也不错过。
良久。
那道女声轻柔道:“燕徽柔, 你修习剑法也有些日子。却没怎么实战过。依本座之见, 也是时候出去试试深浅了。”
“那么您以为,”燕徽柔应道:“去哪里为好?”
“最近杀生门附近,有一只妖兽游荡于此。”江袭黛道:“本座令你拿着你新得的那把金楼玉阙,去想办法杀了它。”
“我一个人吗?”燕徽柔:“江门主, 这件事我在弟子居附近走动时, 也早听见了些风声。”
她抬眸不解道:“那只妖兽实力, 与我有云泥之别。此次历练,恐怕难以完成。”
那女人淡淡一笑, 却没说什么, 唇角弧度一直勾着, 勾得久了,笑意才渐渐淡去。
“你可以的。”
“……”
江袭黛容色不变,随着那浅笑褪去, 蒙了一层灰白的阴影,显得愈发淡漠了。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张温柔无害的脸,想从里头看到任何一丝恐慌和厌恶。
凝得久了, 她心中甚至有了渴盼——燕徽柔,你恨本座就好, 恨到极致也好。
就如同外面的那些人一样,用仇恨、畏惧, 鄙夷来浇灌她便好。
至少不要再试着用那种柔软的感情、如母亲般浩瀚磅礴的包容,再来阻挠着她的脚步了。
只是很遗憾。
燕徽柔的表情微妙地浮现了变化,先是不理解,而后想通了什么,变成了然或是释然。
而燕徽柔微抿着的嘴唇,竟然也配合着眼睛弯出了一个清淡的笑——她并不完全在笑。
那不是痛恨,也绝对不是厌恶。
只是不解,还有些许浅淡的悲伤。
“江门主。您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燕徽柔温和地望着她:“促使您做出这样决定的,是我吗。您到底还是厌了我。就和那天晚上说的一样?”
江袭黛神色微动,但并不想让她看出来,于是索性闭上眼冷淡道:“让你去你便去,无需与本座谈这些。”
燕徽柔道:“今日您心情不好,也是因为这件事啊。”
“燕……”
“门主能为这个决定难过少许时候,也算是我的荣幸了。”
“燕徽柔——!”
女人低声斥她一句,又默默咬紧了下唇。
别说了。
她虽不是个什么好人,但也不愿意在燕徽柔面前倒映出自己的愧疚。
愧疚意味着软弱、犹豫,还有破绽。
无非是杀个人罢了。死在她手下的人数不胜数,有什么好愧疚的?
燕徽柔却头一次没听她的吩咐住嘴,反而温温淡淡道:“江门主,您不必为此愧疚的。您也忘了,燕徽柔的这条命,不被救可能也不会死。”
“但是那一天的洞牢塌了,她看见很多光一下子照了进来,刺眼得想让人流泪。”
“是您把她救活了。”
“她活着便欠您一条命,一直欠着。您想收回来,不管是什么理由,自然也很合理。不是吗?”
燕徽柔抽出佩剑,握在手心:“既然如此,我也无需过多准备了。”
她转身走了。
步伐很轻,像是从没来过一样。
江袭黛再次回过神时,浑然不觉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借着这昏沉暮色,天边亮出一道白线,不过多时,大雨倾盆。
琼华殿的窗子没关,凄风冷雨砸出了水雾,飘湿了女人垂着的眼睫。被雨水一洗,娇媚的面容竟苍白了许多。
这个点了。江袭黛抬眸看了眼天色,不知燕徽柔去了多久,碰见那只妖物了吗。
为什么系统不再以刺痛警醒她?是出什么岔子了?
卧房的门还敞着,空荡荡的。
江袭黛闭上眼安慰自己,失败了,无非只是重来一次罢了。她先前重来了九十九次,有什么可怕的么。
有什么可怕的。
那万一,成功了?
如果燕徽柔死了。那个自己怎么也杀不掉的小丫头死了。而没有再重来一次。
她会高兴吗,她是不是得摆酒庆祝自己终于扭转了这该死的命途。然后用同样的方法立马去弄死李星河那个混账,最后高枕无忧地在杀生门度过一辈子?
哪怕失败了,时光又倒流回去……
现如今这个心藏很多个糕点菜谱的,兰心蕙质的小女主,又得回到不认识自己的时候。
江袭黛想到这里,竟然觉得心中空茫茫的。
她想象不出这是个什么场景,只是望着那敞荡的大门,恍惚地想到——
如果成功了,以后再也不会有那么个桂花一样恬淡温柔的少女,端着一碟缤纷的小点心从那里走进来,温声唤自己“门主,来尝尝”了。
江袭黛想得心里不舒服,她需要出门走走。
暴雨天出门也许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她总觉得这室内愈发憋闷。
出门时由于太心不在焉,她无意间顺手打开了衣柜,取出了一件外衫想要多披一层,只是摸着领口的时候,却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衣裳,太粗糙了。
她仔细一看,再摸了摸,发现那是针脚。
拿红色的线穿过,密密麻麻,缝得还挺细致。
是燕徽柔缝的。
手脚还挺快,一下子给她弄好了,甚至还挂回了她的衣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偷溜进来的。
她犹豫了一下,把那衣裳挂了回去。
江袭黛定了定神,似乎是在思忖什么。
一时整个人的身影静得可怕。
直到下一声惊雷伴着穿林打叶声同时响起。
她回身拿起了绣花伞,从屋内走了出去。
*
燕徽柔一路顺着杀生门的地界走到了披月峰,而后便顺着山上踏过无数遍的阶梯走下去。
换做曾经的她,也许还不能这么迅速,不过和江袭黛走了很多次以后,已经非常轻车熟路了。
燕徽柔攥紧了手中的金楼玉阙,玉石般冰润的触感在她手中变得逐渐温热。
死亡这件事并不让人感到十分难过。
正如她一直领悟到的那样,生不如死才是最痛苦的。
而现在这种情感似乎加码了。正所谓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她远远脱离了那样的境地,收获了一段较为愉快的光阴,但……
如今给予者要收回一切的恩赐,不管是为了什么确凿的理由,亦不能完全看清是什么,促使江袭黛最近前后反差极大地下了决定。
总之,燕徽柔不想问了。
江袭黛是心知肚明的,是心安理得的,她高兴,那就够了。
连带着先前的培养或是温柔,她也不想去细究,没有太多意义。
她一连走了好多里路,也不知道身在哪里。
暴雨冲松了泥土,变成了泥浆,一脚踩下去一个坑,山路变得十分地不好走。
她一个没走稳,踉跄一步,心脏猛地一跳,便往下滑了好几步。求生的本能让她捉住了根系同样变得松软的贴地植被。
燕徽柔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喘气。
还有一声隐约来自天边的,疑似鸟鸣的怒啸。她抬眸看向远方,在铺天盖地一片白茫茫的雨中,看见了从地上燃烧的火焰。
雨在下,火在烧。
白色与艳色相互交织,好一幅奇异的场景。
待燕徽柔终于看见垂天的巨翼从山头上扬起一角时,她仰起头,任由雨水从脸上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在心底叹了口气。
果然是在这边么……
来得好快。
她的根骨皆拿“涅槃”淬炼过,身上的气息能被那妖魂觉察到。
待到燕徽柔终于看清那个东西的全身时,她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虽是鸟形,但是模样生得实在异常怪异。一堆明媚跳动的火焰之中,足足有九只鸟头生在同一庞大臃肿的躯干上,歪歪扭扭地别着,十分狰狞。
那团流火一样的东西,正从山头那边循着她的气息蠕动过来,怒啸较刚才更为尖锐高昂。
澎湃的威压从那边如流水一样倾泄,压得她几乎动弹不得。
打是不可能打过的,好像连从容站着都做不到。
还不如走得体面一点。
燕徽柔没有再走动,她跪坐在地上,横着将宝剑仔细擦过,再是一下子竖着插进了身前的泥土里。
她握着剑柄,垂眸看向地面,一动不动。
慢慢地,地面开始晃起来。一开始缓慢得像是心跳,但在后来远远地盖过了那样的弧度。
面前热浪倾袭,吹得她头发散了向后猛地拽过去,燕徽柔几乎已经能够感觉到脸颊滚烫,好像要被撕拉下一张皮来。
她在最后一刻时,反而不那么紧张了。
燕徽柔放松了自己的身躯,从容地迎接着死亡。
脑中浮现了片刻的江袭黛的身影,而后在一片死寂之中坠入黑暗。
她睁开一点眼睛,看见了满目刺眼的流火光华,好像不属于此世一样。
然而铿锵一声——
那道伴随着鸟啸的烈焰却没有吞没她。
千钧一发之际。
燕徽柔感觉眼前袭来一道微风。
一把白娟面绣红花的大伞,自远处力透千均地掷来,打着旋儿正好卡在她身前。
像是一面盾似的,挡去了凄风苦雨还有灼热的烈焰。
她看见眼前火光爆燃一瞬。
扑面而来的热浪,全部撞在了伞面妖娆的花纹上。
宛如业火,灼烧着三千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