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袭黛松了手中攥着的银链子, 这里的冷气如芒刺骨,让地下的四只黑狗不敢再前进一步。
而她并不惧。
她垂首靠在冰棺上,望着透明的棺木中,燕燕从未改变的容颜。
苍白美丽, 永远凝固在了这一刻。
“我又来看你了, 燕燕。”
江袭黛拿指节蹭过冰棺, 好像在隔着一层抚摸她的脸颊。明明什么都触碰不到, 但是她唇边的笑容却异常温柔:“你还是那么可爱。”
“……如今杀生门愈发势大,按你所想的一样,那群人不得不顺从着我,我好像也不再是什么魔教妖女。”
“有些小孩子也有点儿讨厌, 哪怕已经很凶了, 却总寻着机会靠近我。”
江袭黛靠在她旁边, 有些疲惫地闭上眼:“但和你,终究不一样。她们想用爱换取我的爱。”
“这些年人去人往, 兴许只有你企图通过爱我, 让我更爱自己。不是吗?”
“我想说……你确实做到了。”
她对这个世界仍然谈不上喜欢, 对人也谈不上,但是至少不再隐形地厌恶自己。
她恨燕徽柔的同时,也同样沉浸在异样的幸福里。
毕竟, 除她之外,那群可怜的东西……哪怕一生顺遂,一世无忧, 家庭美满,却始终庸庸碌碌, 不得正法。
他们是笔下甩出的几个墨点子,是炮灰, 是背景,是女娲执着柳枝甩出来的泥尘,生时不被人惦记,死了也还是不被人惦记。
可是她不同啊。
她是精雕细琢的,她有造物主最极致的偏爱,最怜惜的感情寄托,最深沉的绝望,最欣赏的欲望。
哪怕因此对方赋予了她苦难,但正是苦难才让她如此特殊。
就算她江袭黛这一辈子注定失败收场,她可不是什么无人问津的垫脚石,她的来路有人记得,她的结局轰轰烈烈。
而燕徽柔亲自来救赎她,爱护她。
而那些炮灰们,配角们,甚至主角们……有人为其洒下过那么多心血吗?有人倾注过如此深沉的感情吗?
那些人的造物主,早就抛在脑后了吧,不过潦草几笔。
真可悲啊。
江袭黛肆意嘲讽着,真可悲啊。她以前居然还会嫉妒这些人——太好笑了。
明明最幸福的就是她了……
她在心里呢喃。
最幸福的就是她了……
只是重复着,却不知不觉又滑下一行眼泪。
燕燕不在了,但是她又在江袭黛的一切中存在着。
江袭黛不是无根之浮萍,这辈子都甩不掉燕徽柔的影子。
所以哪怕她不仁,残暴,坏事做尽,恶名昭著,她也不会再内耗自己,她乐意且接受……
那都有燕徽柔的功劳不是吗?那是她“母亲”给她的最好的褒奖与批判,利刃或是盾,留给她一切的一切。
每次想到这里,她双眸略垂,呼吸急促了些许,眼角泛起一阵柔和缱绻的淡粉。
女人轻轻颤抖着嘴唇,吻上了冰棺。
这一幕依旧被屏幕忠实地记录下来。陈茶安端着早间咖啡,往后小缩了一点。
救命……她脸红个泡泡茶壶啊!那是尸体,就算冷冻了也是尸体!不是什么等待她亲醒来的睡美人。
陈茶安一面紧盯着江袭黛,一面默默将镜头对准了人物,调出她的基本数值。
但让人费解的是——
江袭黛的情绪很稳定,稳定到几乎是一条直线。
陈茶安支着下巴。
……可能这就是平静的疯感。
无法想象把她弄来“主世界”以后,要是见到燕徽柔会怎么样。江袭黛可能会瞬间灰飞烟灭,也有可能真如何女士推测的一样,活下来。
没有人做过这种实验,没有人打包票。
其实对于实验体,本来不需要太多的感情,毕竟江袭黛在法律层面上算不得“人”。
陈茶安得了命令以后,完全可以派一个人员进去,不管死活地把她强行捞回来,中途肯定会遭到一些损害,但是达到目的很快。
“……”
但是她不想这么做。
毕竟也看了这么久了,和燕徽柔一起看着她长大的。
陈茶安对着屏幕苦思冥想许久,鼠标乱戳着,无意点进了一堆压缩文稿。
屏幕上弹出权限界面,需要摁下指纹才能继续浏览。
这是全部剧情设定文档,这一方小世界的根基。等到它逐步完备以后,才可以逐渐脱离。
陈茶安顿了顿,眼睛一亮。
她点进去了最基础的设定部分,有关于世界观的。
窸窸窣窣的键盘声响起,陈茶安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她在文档里修改了一行小字。
仅仅这么一行,足以让两个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
第四年,神机阁已灭。
江袭黛有些纳闷地看着那个女子,苏玉溪。
这么大的琼华殿,苏玉溪正缩在墙角边,不愿与她对视,看起来很低调。
“这玩意还真当上掌门了……神机阁是没人了吗?”
阿兰若欣然道:“是呀,不是都被您杀了吗?”
“……”
因为在战争期间,苏玉溪一直低调地闭门打铁。
她浑然不知道自己师尊没了,师门也没了,宗门竟也快没了。
直到有人请她回去,她才尴尬地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是整个门派里辈分最高的存在。
苏玉溪平日和师门关系不好,但她还是伤心了两天。
因为当掌门没法天天研究炼器,这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好在江袭黛救人于水火之中,一举把神机阁全部拿下。
苏玉溪又很快卸下了掌门的责任。被捉回杀生门还有点忐忑,她抬头望了门主一两眼,羞涩道:“猫前辈,您好。”
“江。”
“不好意思!”她乱了一下,连忙磕磕巴巴改口:“江前辈……”
看这丫头蠢兮兮的,江袭黛难得莞尔,兴许是想起了燕徽柔。
燕燕可比这个机灵。
只是这个笑容让底下弟子噤若寒蝉,生怕门主又发疯让整个琼华殿血流满地了。
“罢了。”
江袭黛的神情黯然了些许,复而垂眸:“你上前来。”
苏玉溪裹紧衣袍,往前小心地挪了一步。
江袭黛自袖中抽出一把断剑。薄金色的,花纹繁复,只可惜碎成了两半。
身为炼器师,苏玉溪很敏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燕姑娘的金楼玉阙?”
“修好它。”江袭黛将断剑递给她,淡淡道:“本座饶你不死。”
竟然能有幸修理这种水平的武器。
苏玉溪的眼瞳一下子就亮了,片刻后又反应过来,后知后觉说:“啊,原来您打算杀掉我?
“滚下去。”
江袭黛不与她废话,她拿起一手支起额头,就这样斜撑着,抬起眼望着敞开的大门外,晴空万里。
底下侍立的弟子不敢言语,纷纷垂下头。
直到江袭黛眼睫垂下,似乎是有些疲倦了,脸色苍白。
闻弦音轻声说:“门主,您身上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吗。”
“退下。”
此次征战回来,江袭黛的手臂上被划破了几道血口,虽不严重,但总是渗血。
闻弦音心想,这本是不该的。
只是江袭黛分了很大一部分的灵力去养护着燕徽柔的身躯,这些年一向如此,把自己身子折腾得愈发不好了。
斯人已逝……门主这样做,又何时是个头呢?
苏玉溪的炼器造诣果然不错,但是正当进行到关键步骤时,她却不得不又来叨扰了江袭黛一趟。
“您瞧,这把剑上的花纹可以看出来是一对。”苏玉溪想要精益求精:“为了使它浑然天成,我想让上头被毁掉的花纹也一模一样。敢问门主……”
江袭黛没有犹豫,便把软红十丈给了她,顺便歇几日战。
几日以后,她终于取回了这一对剑。
对着杀生门的月色,她饮多了酒,盯着这两把剑半晌,把它们碰在一起。
碰在一起的时候,其上光华流转,琼楼宫阙与红尘锦绣的花纹连在一处,合为“天上人间”。
原来很早以前,就已经处处是痕迹了。
只是江袭黛想得太浅,回首时却已惘然。
原来燕徽柔当真是“天上”来的,而自己在她眷念的“人间”里。
意识到了这件事,江袭黛无声地笑了,一时又觉心中闷堵。
她缓缓抚摸着剑的纹路,一个人坐在崖边喝闷酒。曾经是一杯杯计,近来总是一坛坛算。
醉意上升,多余的心思便下沉。
女人下一刻振袖出鞘,整个人收敛衣摆,往后一倒,自崖边松松坠了下去。
有风托起了她,凌空也能来去自如,如鱼入海。
烈色衣袍翻滚着,如一朵花一样包裹住了她的全身。
江袭黛强迫自己不再去多想,她醉得有点不甚清醒,乘着风与云,一路不知飘了多远。
最后她瞧见一片规整的屋顶,翘得气势恢宏,便施施然落下来,斜靠在脊兽上,掏出纳戒的酒,想要再饮一坛。
结果纳戒里空空如也。
身边有些许动静。
江袭黛醉眼朦胧地扭头望去,那也是一道女人的身影,她手里提着一壶酒,瞧起来才刚刚开封。
岂不正好?
江袭黛指尖一挑,拿修为直接抢过了那壶酒,也不管那女人如何表情,只仰头饮罢,觉得滋味甚是清冽醇厚。
她重新靠了下去,但身旁那道视线还在幽幽地盯着自己。
“江门主。”
那女人道:“你怎么坐这里来了。”
江袭黛头也不回,眯眼道:“什么地方本座坐不得?该滚的是你。退下。”
“……”那女人问道:“你要不看看这里是哪?”
什么货色敢这么和她说话。
江袭黛冷笑一声,捻手成诀,便要取她性命。
只是她一眼过去——酒意却清醒了许多。
江袭黛发现自己正靠在浩然宗的大殿屋檐上。
而谢明庭正执剑,一脸戒备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