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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放逐之船10

伊尔塔特的农场 秋野姜 2851 2024-07-30 09:03:00

莱斯莉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垦丁当代音乐史》,翻了几下,摊开在某一页。

“弗兰卡早期的作品就以大胆瑰奇著称,每一部介绍当代音乐家的说明性书籍都绕不开她的名字。后来她的谱子被禁了,书上的介绍就开始逐渐将她边缘化,现在是这样的。”

露西塔顺着莱斯莉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一篇短小的介绍没有照片,塞在那页的角落。

“一个神秘人物:弗兰卡。

她曾在年轻时遭受蛊惑,变成一个令人畏惧的疯子。直到死前的一刻,弗兰卡的忏悔让她的灵魂得到救赎,她获得了真正的宽容,从容赴死,选择最后的安宁。

就像故事中的沼泽天鹅一样,她在黎明的太阳升起前,化作了石碑前虔诚的玫瑰。只要心是忠诚的,神始终会宽恕我们。

我们难以找到关于她的记载,但她的那首《致卢修斯》开启了当代浪漫主义音乐的先河。我们猜测卢修斯是她的某一任恋人。”

那篇介绍的最顶端,用猎奇的语气写着一行:

“青年的夜莺,中年的疯子,死前的信徒。”

莱斯莉的语气凉凉的:“很多人知道这是不真实的介绍。但再过最多十年,假的就会变成真的,弗兰卡也将彻底失去她的名字。”

露西塔重新点燃了壁炉的火焰,在劈里啪啦的火焰声中,莱斯莉微垂着头颅,声音平静地向她讲述了她见过的弗兰卡。

弗兰卡师从当代著名的音乐家梅诺丽娅,在十年前凭借一首《致卢修斯》跻身音乐界。

《致卢修斯》首次演奏于侯爵小男儿的成人礼上。弗兰卡即兴演奏了这首温情的舞曲,献给这位正式进入社交界的维克托黎明珠,让他成为了那一年维克托黎最受追捧的美人,而弗兰卡也获得了一张上流社会的门票。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她的大胆令人称奇,在传统音乐家们的侧目下,打破了一直以歌颂宗教、王权和神学为正统的音乐传统,首次从人本的感情出发,创作了基于欲望的一系列作品。

超强的感染力使她为无数音乐爱好者所青睐,浪漫的乐曲首次登上了郁金音乐厅的舞台。

她成为了当代最负盛名的年轻音乐家,郁金音乐厅的常客,以瑰奇浪漫的音乐风格著称的王都夜莺。

按照这样的趋势,她本来会成为音乐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会被王室邀请,成为荣耀加身的宫廷乐师,作为浪漫主义音乐的创始人名垂青史。

但这一切都在那个大雪封城的冬天被中断了——她发行了她的新曲《越冬鸟》,在当年郁金音乐厅最后一场舞台上。

如果《致卢修斯》代表着弗兰卡音乐生涯的璀璨开始,那么《越冬鸟》就代表了她陨落的前兆。

《越冬鸟》是她第二个创作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发行于六年前那个奇寒无比的冬季。

那时候,莱斯莉十二岁,从小听着弗兰卡的曲子长大。

一切发生的时候,她的视角还非常稚嫩。

工业的火焰在大陆上熊熊燃烧,刚胜利没几年的垦丁王国以超高的速度发展起来,糖和牛奶已经进入了中产阶级的餐桌——但与世界最新的文明打交道的这些工人们,依然因为缺乏御寒的棉衣冻死在街头。

那个冬天实在太冷了。

频繁的雪和无休止的风,多少年不得一见的极端天气。

尸体和轨道马车产生的粪便一起,夜里被清洁工人收拾起来,第二天早上依旧是广阔的路、明媚的太阳和繁荣闪光的城市。

弗兰卡以来不及南渡越冬、困在北方风雪里的一只椋鸟的视角歌唱了那个冬天,写了挣扎、绝望和最后的死亡。

如果单是这样,那也还好,音乐厅的听众只会感叹这位音乐家美好的善心。

但她还唱了别的。

她唱了那大雪是如何严酷,又是如何靠雪花的美丽迷惑新的椋鸟、留在新的冬天;还唱了椋鸟最后的冲锋和最后的绝唱。

自由之火、生命之火,从已死的躯体上蔓延燃烧。

那是椋鸟无望的越冬,也是工人们无望的越冬。

据露西塔手里的日记记载,那是少年时期的日记主人第一次见到那样郁金音乐厅鸦雀无声的景象。

这位王都夜莺第一次没有收获潮水般的掌声,而是久久的沉默后礼貌性的稀落反馈。

那也是莱斯莉最后一次在音乐厅见到弗兰卡。

上等人们不会斥骂,也不必责难。手握权力的人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表达出一些委婉的不满,弗兰卡就再也没能进入郁金音乐厅的大门。

她的音乐生涯似乎中断了,但这位以大胆著称的音乐家并没有妥协。

当她的大胆不再能给大人们带来愉悦时,这样的大胆就变得刺目。

弗兰卡没有停止创作,她写了更多的歌,那些婉转的、激烈的曲调飞出了郁金音乐厅,从大提琴和竖琴的琴弦下来到了吟游诗人的维勒琴和口琴下。

那些复杂的、华丽的技巧不再频繁出现在她的作品里,转而是动人的朴实和痛苦。

被掠进城堡库房的丰收、被占据的果园和高楼、贫民窟病死的孩子,和脚下一寸寸荒唐的街道。

弗兰卡的名字也飞出了城堡和园林,从衣香鬓影的交谈里来到了担负重轭的泥沼中。

但园林会倒塌,泥土却能永存。

唱弗兰卡的越来越多,那些温顺如羔羊的人群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愚蠢的、只知道音乐和美酒的贵族们仿佛忽然精明了起来,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超强的敏感度,对弗兰卡下了第一道禁令。

之后就是无休止的追捕、污蔑和封禁。

“你觉得五年就可以让人们忘记一个人的名字吗?”莱斯莉说:“很不可思议,但我见过,是可以的。”

“足够的权力,甚至可以篡改羊群的记忆。”

“没有人再记得她了,包括我在内。没有人想成为第二个弗兰卡,所有人都三缄其口,她的曲子被烧尽了,我们的记忆就是那些乐谱最后的栖息地。”

“等我们这些人全死去了,历史不会再记得有一个弗兰卡。”

暴力比不上文明,却可以摧毁文明。

人们从痴愚中逐渐产生智慧,放牧者却更愿意选择蒙昧。

整个世界都是一艘巨大的愚人船,人们笼罩在被玩弄的谎言里,无从逃脱。

年轻的莱斯莉靠在椅背上,此时的她看起来既不谦卑,也不恐慌,仿佛摘下了一层又一层的面具,露出底下疲惫的脸庞。

五年前的莱斯莉满身愤怒的尖刺,但五年后的莱斯莉正在盛年,却被柔软的和风与繁花摧折了腰,一腔勇气消磨殆尽,只剩下这本被悄悄藏起来的纪实日记和誊写的曲谱,被她藏在图书馆几年没人来一次的区域里,徒劳地幻想着若干年后能够被人发现。

但这一天到来得太早了,早到目前一无所有的莱斯莉看起来要付出严重的代价。

她做了整整一周的心理建设,最终决定坦然接受这一切。

无言的静默如水一般流淌。

露西塔把那本破旧的笔记往前推了推:“收起来吧。”

莱斯莉露出个疑惑的眼神,却见露西塔果然把这本足以摧毁她的证据向她跟前推了推:“这篇最后的曲子,你也可以誊写下来。”

她张了张嘴,把那个熟悉的本子握在手里,神色复杂。

莱斯莉果然很喜欢音乐,她的住处就放着一架珍贵的钢琴,看起来是日日都擦拭过的。

露西塔弹响了一个突兀的音符,抽出了琴凳。

“听我家的妹妹说,钢琴是一种音域很广的乐器,值得尝试。”露西塔眨眨眼睛:“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做这首五年前的新曲子的第一名听众?”

莱斯莉一惊,慌忙要去关窗:“您……”

“怕什么。”露西塔眉眼微弯:“没有人听过《星火》的旋律,不是吗?”

莱斯莉反应过来,沉默了一下,终究是被《星火》的谱子吸引,坐在了琴凳上。

“见笑了。”她微微欠身,按下了第一个琴键。

“咚——”

五年前的囚徒在最后的夜空里写下的曲调,封存在那一页也许永不能见到天日的纸上,在五年之后重新流淌。

疗养院长的话在耳边重新响起:“灵魂被魔鬼腐蚀的异端,即使是死后也不能登入神的神国。为了拯救她们,就将她们放逐到大海上,让海水最后洗涤她们的灵魂。”

谁说她们是疯子?是谁的判决,是神灵、是国王、还是哪个荒谬的真理?

恍惚之间,弗兰卡的身影似乎从钢琴上缓缓升起。

露西塔仿佛看见最后一夜的星辉映照在弗兰卡的瞳孔里,这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眼神里折射出的光芒穿透五年的时间,是从曲调中就能解读出的坚毅和理性。

永恒的弗兰卡、在记载里被“堕落”的弗兰卡……

她是否还活着?

星子的光总是黯淡的,但在最后的夜里,微茫的星光也能沸腾。

如果传递的炬火熄灭,就用怒火将它重新点燃。

去做那个时代的海浪冲不走的顽固岩石,去做那个永不被感化的异端,去握起生锈的铁剑,如果没有,就用血肉铸成的双手,去推翻古老的城墙。

我只能用已经嘶哑的喉咙歌唱,但愿这歌声能穿越重林传到你的耳旁。

我将死在黎明之前,但我的听众,我千万里之外的、素未谋面的同胞——

愿你活着,愿千万个你从蒙昧里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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