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577年,垦丁王国,维克托黎。
维尔蕾特和琳妮娅在走廊的肖像画前等了没多久,两人就从里面跌了出来。
露西塔还好,德尔菲娜飞得太畅快没刹住车,结结实实扑到了琳妮娅身上。琳妮娅猝不及防,登时整个人都被压倒了。
她不可置信地喊:“……德尔菲娜!”
德尔菲娜讪讪地笑,把琳妮娅从地上拉了起来。
琳妮娅看着自己被切切实实拉着的手腕,惊异地问出了后半句:“你是德尔菲娜?”
德尔菲娜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维尔蕾特用质询的目光看了一眼露西塔,只得到一个神秘的笑:“先整理东西吧,以后再说。”
她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
整理行李对她们而言确实非常简单,几乎只需要原样将东西挪进空间里就行。
不多时,整个房子都被扫荡一空。
上个月的这个时候,维尔蕾特已经去中介处退了租,她们整理好后,抬脚就能离开。
出门的时候,露西塔明显感觉到王都骑士团就在不远处盘桓。
她们几个当然不怵,只是一则如果被这些士兵闹得坐不了列车,到时候想带上大白它们就有些难办了;二则此处位于人口密度较大的居民区,若是真的打起来,这些人不一定会顾及周遭的民众。
她叹了口气,压一压宽阔的帽檐,一马当先领着自己的羊群就往拐出了巷子。
好在眼下维克托黎风声鹤唳,近卫军似乎也不想在居民区闹出太大的动静,以免打破这微妙的平静气氛,是以露西塔一行顺利地走到了城东郊的列车站。
从维克托黎往北去就无需坐船了。
直达斯普林王国的车次较少,她们要先转车去垦丁最北的城市菲尼克斯,那里将有一列火车直插大陆极北,终点站就是雪景久负盛名的边陲小城、人烟稀少的阿尔贝加。
维克托黎的车站建在东城城郊的居民区附近。
这里多住着往来的小贩、纸盒厂的工人和贵人的仆从,不至于像贫民窟一般脏乱危险,易生□□;也不能如西城区的政府雇员、医生和律师群体一般,与真正的上等人产生交集。
这里的人担负着生活的重轭,那重轭却还不至于将她们彻底压垮,于是她们瞻前顾后,不敢发出忤逆的声音——当然,既不危险、又没分量的人,即使真的说什么话,也不会真的被人听见。
于是工厂、车站都建在这里,往来的鸣笛声、机器的轰鸣和滚滚的黑烟都毫不意外地被忍受了下来,日复一日。
真不知是哪个做的规划,真是天才般的主意!
这里的巷子不那么宽阔,建筑更低矮、也更密集得多,土坯房、旧木房中夹杂着少许的石屋,地面虽不整洁,却因人流较大而被踩得比较坚硬。通往车站的道路是最宽的,虽然不能同主城区相比,但容三辆马车通过还算绰绰有余。
论地形,这里最容易设伏。
露西塔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而战斗经验丰富的骑士团团长显然更是早有成算。
露西塔倏忽抬手,握住一支擦过她耳边的铁箭,神色冷了下来。
一团大火自路边枯草中凭空而生,无风自燃,很快形成包围之势,截断了她们的去路。
街上的行人顿时嚷起来,尖叫着四下逃窜。
她们几人倒不至于怵这点火苗,但经过的一辆马车、一对行路的老姐妹正巧被火苗卷入,浑身都烧着了,在地上痛苦地打滚。
燃烧的马儿受了惊开始奔跑,踩倒了数个路边小摊,踢倒了不知道几个人,旋即从马车里面跌出一个柔弱少男,衣着华美,不知是哪家的贵族小兄,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乱箭齐发,其中甚至夹杂着迅疾的闪电,一碰到人的皮肤,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电成了焦炭。
火中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露西塔脸色阴沉。
国王为了保证杀死她们,竟然在闹市设伏,不惜加派魔法师来这里肆意纵火放箭。
她到底还是低估了人心险恶,人命从来都只是天平上微不足道的筹码,全凭它能带来的价值决定它的重量。现如今杀死她的需求更为迫切,所以那些由“人命带来的麻烦”都可以接受,何况草芥一样的平民,根本造不成什么麻烦。
她身边的人可不是凯尔茜和斯塔夏,对陌生人类的怜悯之情有限,也就琳妮娅少经世事,多有心软,在保护自家羊群的同时把两个人类从火里捞了出来。
德尔菲娜跃跃欲试想化龙,被露西塔一个眼神瞪了回去,扁了扁嘴,挥手一道空气墙,四面的乱箭就凝在了空中,劈里啪啦落在地上。
维尔蕾特回乡在即,遭到阻拦,早被这些人类士兵激起了杀意,从储物手链里抽出长剑,腾空而起,挑出一个暗处的魔法师就劈了上去。
露西塔引来水柱浇灭了大火,几具已化成焦炭的尸体横陈在原地。短短几息时间竟能将血肉之躯烧成这样,显然火焰纯度极高,可见这些魔法师是使出了十二分的法力,下了死手了。
露西塔额头青筋直跳,杀意疯狂滋长。
狂风从巷口卷进来,一茬茬士兵如同野草一般被风吹倒。风中疾驰的铁箭止住,如同遭遇了镜面反射般齐刷刷调转了方向。
青天白日,空中竟乍起数条树杈般的闪电,将那些暗处的长袍劈成了飞灰,养尊处优的身体皮开肉绽。数声惨叫过去,魔法师们一个个都现出了身形。
地面忽地晃动了几下,旋即以露西塔脚下为起点,一条深深的裂缝开始急速生长,如同张开了深渊巨口,瞬间将孱弱的魔法师们尽数吞噬。
无数恐惧的惊呼之间,天上响起了阵阵闷雷。
胆大的居民偷偷开了条窗缝往外看,只见原本晴朗的天色不知何时已转阴了,狂风卷着落叶,血腥和尘土的气味包裹其中。
以魔法作恶的死于魔法,以兵刃作恶的死于兵刃。
一道闪电炸开,大雨落了。
露西塔的目光似是随意掠过,那偷偷开窗的女人骇了一跳,连忙关上。
直到所有的声音都消弭在雨中,才有人再次打开了窗户。
那一行诡异的人在雨中渐渐走远了,地上的裂缝好似从未出现过,只是多了满街横陈的尸体。
那些不断渗出的血在大雨中流淌,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哪些高贵的魔法师、哪些是骑士大人们,还有哪些是倒霉的行人。
死亡让她们前所未有地平等。
再往远处看,更远的街道一片晴朗干燥,似乎只有这一条街、这一段路在下雨,似乎这雨只为了今日这场猎杀与反猎杀而哀哭,也或许是神要洗净这里流淌的罪孽。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出了这条街,仍是平凡的尘网。
维尔蕾特看露西塔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不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她们继续东去,抵达了北上的车站。
在王都这片压抑的深潭里,只有车站仍是热闹的,甚至比往日更热闹。旅人们拎着各色行囊,行色匆匆,从车站口进进出出。有人为重逢而呼喊,更多的人在沉默中迎来未知的离别。
战争时期的离别非比寻常,它意味着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期。
在那条街上的尸体引起大面积骚乱之前,几人已坐上了北上的火车,随着一声悠长的鸣笛声启程,将这里的纷争和记忆都甩在了身后。
琳妮娅和德尔菲娜毕竟还是孩子,忙碌了一天未曾歇息,尤其是德尔菲娜实则忙碌了数日、甚至数年,又刚刚经历了可以说有点惨烈的战斗(尽管惨烈的是对方),精神都有些不济。
露西塔叫列车员送了两罐热羊奶,两人一人一罐抱着喝,慢慢在霞光落谷的时候睡着了。
车窗上映出暖色的柔光,红的、橙的,倒映在玻璃上如同倒映在水里,有一种波光潋滟的恍惚感。南国的秋天在急速褪去,越往北去,车外的山愈发寂寥寡淡,满山的冷霜挂在枯枝上。
窗外的暮色与火车上昏暗的煤气灯辉映,面前的奶油土豆泥还冒着热烟,佐以火腿、切片硬面包和花生酱,是她们刚从空间里取出的自备晚餐。
维尔蕾特与她闲聊:“今天不太像你。”
露西塔无声地笑笑:“我怎么?”
维尔蕾特耸耸肩:“往日这类事情,你总是仁慈得不像话。”
她摆明了在揶揄,岂料露西塔竟没反驳:“确实有些不太像话。”
这下维尔蕾特连土豆泥都不挖了:“你受什么刺激了?”
“确实受刺激了。”露西塔也没绕弯子,坦率地回答了。
今天不止两个孩子,她也亲历了数年变迁,也受到了很多冲击,一时感悟良多,又有些疲惫,维尔蕾特问什么便随性答,也是为自己纷乱的心整理思路。
不过她没有透露更多历史的秘密给对方,有些事知道得越多,不过给别人平添烦恼而已,况且也帮不上自己什么忙。
最后她只说:“无论如何,在每一次的变迁中,胜利者凭借的都是暴力。文明改变世界,但暴力……暴力掌握世界。”
新神初露出了她的残酷,她要人们以暴制暴,永远高举长剑对准头顶的人,永远挑战、永不停歇。
三日后,列车转车菲尼克斯。
她们换乘了菲尼克斯著名的爱思诺号,一列热门的旅行列车,从菲尼克斯直插大陆极北,斯普林的边境小城,阿尔贝加。
列车行驶了五天,她们看见了冰雪覆盖的大山。
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琳妮娅和德尔菲娜满怀期待,而露西塔注意到维尔蕾特越来越沉默。
白天的时候,她总是长久地看着窗外被白雪覆盖的群山,带着深重的思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