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植物的根系不同,动物的生机枢纽在于它们的心脏。
通过与乔罗娜的共感,露西塔获得了生命世界层的视野,生机在整个世界中的分布尽数收在她的眼底,成为了“可观察”的状态。
就像此时停在她头顶树枝上的蓝鸽子——
她仰起头,与低头梳理羽毛的鸽子对视。
鸽子的心智体构成非常简单,它歪着脑袋茫然地看了露西塔一秒,继续梳理它的羽毛去了。
露西塔没有移开眼睛,鸽子的身体倒映在她黑白分明的瞳孔里。
坚硬的是骨骼,柔软的是组织,流动的是血液,包裹的是羽毛。
相连在一起,则是容器。
容器并不是“密封”的,而是每时每刻都在与外界生机进行交换,这种交换维持了它“活着”的状态。
她的大脑在精神宇宙中高速运转,生机的规律无限被解构,一直解构到最细微的地方去,一切规则都化为有形的线条映入她眼中。
露西塔伸手,从空气里抓取了一团流动着的生机。
她以生机为线,以生命天赋为牵引,她编织出了一团相同的容器。
直到最后一笔连接起来,这团完整的、独立的生机终于开始流动。
最困难的一步设想完成了。
露西塔松了口气。
接着,她从视觉世界蘸取颜色,在触觉世界塑造质感,从声音世界攫取一段啼鸣,又为它编织出一个完全贴合的空间。
最后,她回到精神宇宙,对乔罗娜伸出手掌。
“跟我来。”她说。
触手的是一束被捆扎好的稻草,有些粗粝地摩擦着她的手掌。
她紧紧握住乔罗娜的“手”,推开精神宇宙的大门,霎时间天光大亮,现实的太阳刺入她的眼眸。
露西塔抬起掌中隐约能看出蓝鸽子形态的那个虚影,递到乔罗娜眼前:“它会是你的身体。”
乔罗娜好奇地抬起手,试图去抚摸这团小小的鸽影。
在她触碰到鸽影的瞬间,生机感受到了一股扰动似的,荡开了一圈涟漪,一股吸引力从中传来。
乔罗娜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就消失在露西塔眼前。
与此同时,露西塔手中的鸽影试探似的动了动翅膀。
它歪了歪脑袋,发出“咕咕”的声音,继而似乎忽然惊醒似的,扑腾了几下,倏忽间振开双翅,冲破了身周包裹着的迷雾,化作实体,降临人间——
然后掉在了地上。
“扑哧。”露西塔忍不住笑出了声。
蓝鸽子懊恼地从地上爬起来,抖了两下翅膀,重新酝酿了片刻,乘着刚起的西风,一气飞到了一棵老苹果树最高的枝上。
露西塔目送着它停在了树枝上,算是放下心来。
她渐渐收了笑意,撩了撩被风吹乱的碎发,眯起眼睛回头看去。
起风了。
在蓝鸽子彻底容纳了乔罗娜的灵魂、化作实体的一刹那,这阵风忽然从西而起,吹得掉落在田埂上的麦秆都缠绕着飞起来,飞鸟从林间惊起,野兔从树洞里仓皇地窜出来,干燥的尘沙弥漫在风里,在日头依旧、不见云翳的天气里显得有些诡异。
露西塔低眸看着自己的手掌。
就在刚刚,它们创造了一个完美的生命容器。在蓝鸽展翅,开始与这个世界的生机进行交换的那一刹那,世界也为这陌生的生机来源所惊动了。
以这只蓝鸽子为干扰源,生命的世界层被她撬开了一道口子,无数闪烁着的法则显现出神秘的魔力,似有若无地在吸引着她。
世界为她打开了一条令人难以拒绝的道路,而她正走在这条路上。
而露西塔,她会拒绝吗?
她细细地看着自己的掌纹,忽然笑了一声。
——她当然不会。
这风来得奇怪,在人们惊异的议论声中,没人发现田埂上的吟游诗人不知何时已经收琴起身。
露西塔注意到那人在风里渺渺的身形,心中忽然浮现一个猜测,下意识往前追了两步,直到那诗人毫无所觉地收起琴向西去了,走了两步,渐渐消失在田埂上。
露西塔停住脚步,不再追了。
那是久未谋面的母神盖娅!
她扭头问刚刚落在她肩膀上的蓝鸽子:“在你眼里,那个吟游诗人的生命周期是什么样子的?”
鸽子歪着头,“咕咕”了两声。
乔罗娜熟悉的沙哑嗓音在精神宇宙响起:“吟游诗人?什么吟游诗人?”
“你看不……算了。”露西塔刚想反问,又瞬间了然。
盖娅现身,她竟然指望旁人能看得见,也是昏了头了。
在时间的权柄被她参悟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盖娅。
到了如今,她已经迈出创造生命这极具侵略性的一步,在掌握世界规则的领域越走越远,甚至惊动了现实世界,西风为她平地而起。
对此,盖娅是什么态度呢?
她刚刚以吟游诗人的身份出现,演奏了丰收的琴曲,帮助露西塔进入生命轮转的感悟状态中去。
露西塔的目光落在她消失的方向,久久地沉默。
直到蓝鸽子同她告别,再也不回头地向南飞去,露西塔才抬脚离开。
身后,在她踩过的土地上,一步一步,是溢出的生机催发的一棵棵鼠尾草,破土而出,迎风摇摆。
回到种子店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露西塔看着店里明显少了许多的种子挠了挠头,将店面清扫了一遍,关上店门,回到后院。
最近大概是南方有什么动静,王都禁卫军开始招募增兵,训练量也加大了很多。维尔蕾特对人类的□□很感兴趣,这几天日日一大早就去城西的训练营,猫在训练场旁边的树上观摩,还不知道从哪搞了一些图纸回来研究。
精灵对弓箭的热爱仿佛是刻在血脉里的定律。
而琳妮娅因为离开伊尔塔特,中断了一个学期的课程。眼看着气温降了下来,露西塔和琳妮娅商量了一下,索性把她送到她的玩伴埃米丽那里,与她一起跟着家庭教师学习历史、文学和术数。
当然,学费是必要出的。
关于人类的历史与文化,对于琳妮娅而言也是足够新奇的知识——当然,对于德尔菲娜也是一样。
总而言之,天色未晚,维尔蕾特在训练营还没回来,琳妮娅和德尔菲娜还没下课,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没吃午饭的露西塔只得自己觅食。
她从空间里取出了一些丁香、肉桂和草果补满了厨房的香料罐,轻车熟路地蒸上一条空间里封存的新鲜鲽鱼,又在袅袅的烟气里蒸上两条面包和一盆稻米。
一方面是地理位置偏北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土地产量不丰,维克托黎的秋季蔬菜并不很多。基础的肉类供给一如往常,但蔬菜也就只有简单的土豆、萝卜、圆葱和卷心菜之类而已。
当然,贵族的食谱远不止这些,南方的各色蔬果长年搭乘着专门的蒸汽火车运到上城区,紫茄子、青蒜和珍贵的灯笼瓜总是在恰当的时节出现在她们的餐桌上。
平日里露西塔犯懒,会到上城区的商店里高价买一些不常吃的蔬菜解解馋。今天她回来的路上拐道到上城区,却被告知断货了。
近来,从南方来的列车行程总是不太稳定。
她悻悻然作罢,自己从空间里翻出一包反季的豌豆种子,在自家花园里催熟了,用采下的豌豆并一块鲜嫩的鹿肉一块炖了。
忙碌完这一通,夕晖的火焰已经燃烧到了门廊前。
露西塔坐在廊下的摇椅上,一时想着禁卫军扩充的事,一时想着南方的列车屡屡停运,总觉得心头有些不安。
凯尔茜的名字已经隐约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那些体面的、在政府或事务所工作的邻居们在午后的聚会上,偶尔会窃窃私语,那些声音就顺着声音的世界层清晰地传入她的耳膜。
凯尔茜,来历不明的叛军首领之一……
她拧眉思索着,考虑要不要再写一封信出去探探情况。
正在这时,小院面向蔷薇街的那扇大门前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门铃声。
“谁?”她一边发问,一边出门去看。
维尔蕾特翻墙像吃饭喝水一样,德尔菲娜是灵体,能飘进来给琳妮娅开门,谁会去敲那个几乎没人敲过的门铃?
门口站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邮递员。
这个朴实的中年女人看起来有些局促,额头上也隐约能看见因奔波而渗出的汗意,她的斜挎包是瘪的,看起来已经快要结束一天的工作了。
见着露西塔,她看起来更局促了,双手往前递出手里的信件:“勋爵大人,这是、这是您的信件。”
露西塔看着女人潦草的金色短发,忽然想到离开蒂罗尔城时,那个金发的邮局的妹妹在临别时送给她的一朵虎头茉莉。
蓝色的衣服与红色最相配。
她从门边花圃的秋蔷薇里选了一朵开得正好的红蔷薇,手指一折将它掐下来,一手递给面前的邮递员,一手接过信件,对她笑了笑:“谢谢,祝您愉快。”
女人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她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接过那朵红蔷薇,插到自己胸前的口袋里,再三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露西塔一边关上大门,一边低头拆信。
信件的落款是一个有点熟悉但似乎不认识的名字:薇薇安。
来信地址,维克托黎西城区蓝钟街11号。
露西塔在找裁缝做斗篷的时候,曾经路过蓝钟街,那是一排联排独栋小屋,是一片中产者的聚居地。
她怀着满脑子的疑惑展开信纸。
“致卡梅伦勋爵大人:
您好!
我是加斯特律师事务所的职员,西泽·薇薇安。我想您并不认得我,或许我的另一个身份会让您稍有一些熟悉感:我是第一部银幕作品《薇薇安的庭园》的创作者。
冒昧来信,向您致歉。”
怪不得这个名字让她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继《薇薇安的庭园》之后,又相继有几部精彩的作品被搬上了银幕,但作为第一部正式的商业作品,它还是有着无与伦比的流传度。
在琳妮娅的《星火》剧目之后,只有这位薇薇安准确地感受到了《星火》传递出的哀悯,看到了它放在最底层的人们身上亲切的眼睛,并捉住那一丝照进人心的辉光,创作出了叩问人心的作品。
一个十足敏锐的艺术家,露西塔心想:她会有什么事情呢?
她继续往下读。
“我的猜测可能是一种冒犯,但请您原谅我这个举目无亲、命不久矣的人。如果不是因为罹患了严重的结核病,直至近日得知仅剩一星期不到的时间,我断然不会寄出这封冒犯的信件,因为我还有一生的时间用来探索。
请您垂怜一个将死之人的好奇心和崇拜之情。”
“我听闻您有一间神奇的种子店,可以种出几倍于普通粮食产量的作物。我听闻留声海螺是您的造物,听闻您因惊人的魔法力量一夜之间跃升为国王的座上宾。我听闻您的后花园上演过一场绝佳的音乐剧,在那里,各个季节的繁花一夜盛开。
坊间流传着关于您的传闻。
神使、神在人间的代行者是最普遍的猜测。所有人都认为您会为这个国家带来希望,不与贵族来往只是出于神使的清高。
那么,是这样吗?”
“大概不是的,是吗?——再次请您原谅,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看到这里,露西塔淡哂一声。
一个有点自傲的艺术家。
她对神秘很感兴趣,并且自以为猜测到了一些真实,并流露出了一丝掩藏不住的得意。某种程度上,这位薇薇安不仅敏锐,而且有足够匹配这份敏锐的聪明。
“您对那些大人们、甚至对国王不屑一顾。您眷顾民众,让她们思考,这对国家的稳固毫无好处。”
“我只能认为……您的目的是毁灭这个国家。”
露西塔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