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座山西部与藤斯贝根山脉相连,算是这条山脉的一个尾巴。山脚到山腰的部分生长着一带连绵茂密的小叶杉林,尽管此时叶子都掉光了,干枯的树枝相互掩映着,置身其中,也很难辨清楚方向。
刚下过雪,山上的积雪很深,覆盖了大半的地形特征。
若是没有人领着,恐怕还真不好上去。
哈珀带着她们绕开山谷,即使是雪薄一点的地方也没过了一半的小腿,不过勉强可以行走。
露西塔一边踢开挡在前面被雪压断的枯枝,一边无意地闲聊起来:“这座山有什么名字吗?”
“佛罗马里山。”
“没有名字。”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哈珀一愣,下意识朝维尔蕾特看去。
维尔蕾特专心走路,并不看她,幽幽讲解道:“佛罗马里,是序幕的意思……相传这里曾居住着精灵一族,她们以母神座下的长女自称,是盖娅撒向人间的第一缕智慧的火种。因此,她们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命名为启幕之山。”
哈珀听得一呆:“真奇了。这个传说,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都没听说过,您是从哪里听来的?”
维尔蕾特使出了那招年长者对年少者百试不爽的敷衍大法:“你才多大,没听过也正常,都是一些旧时的故事了。”
哈珀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您一个外乡人,说得好像是个本地人似的。”
维尔蕾特笑了笑,并不与她争辩。
几人午后就出发,走走停停,眼看着太阳都落山了,四下一片暗茫茫的林地,至今没看到山顶的影子。
北方的月亮似乎尤其地近,一盘月落在树梢间,投下柔润明亮的光辉。林间起了夜雾,顺着穿林的风缓缓流动,将爽朗的月光与清寒的雪色都蒙上一层似有若无的淡影。
光线被笼在雾气里,人的表情在隐约的黑暗中看不清楚。回首望去,走过的一串凌乱的脚印留在雪地上,像冻死在雪地中的一群可怜的乌鸦。
哈珀正在一深一浅地带队前行,一边说着:“天黑了,我们没有带帐篷来,几位是什么打算?”
话没说完,她的右肩就被一只大手按住了。维尔蕾特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哈珀,这条路真是通往山顶的路吗?”
哈珀僵硬地扭头笑道:“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午饭后就出发了,即使这座山高了一些,也不至于到现在看不见山顶的影子吧。”
“您有所不知,这座山比较陡峭,山路难行,难免……”
哈珀话还没说完,就被维尔蕾特猛地捂住了嘴,整个人从后面被禁锢在她臂膀里。她大吃一惊,正要挣扎,维尔蕾特适时趴在她耳边“嘘”了一声。
陌生的热气喷在她耳下,哈珀一僵,全身的戒备正要炸开,眼睛环顾了一圈四周,忽地不动了。
她与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对视了。
有狼。
感觉到哈珀不再动弹了,维尔蕾特拎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放在几人中间,再度“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动作。
哈珀睁大了眼睛,捂住嘴不迭地点头。
然后她看着维尔蕾特有些兴奋地扩了扩胸,活动了一下手腕,莫名觉得有些瘆人。
露西塔看了维尔蕾特一眼,五指向上并拢,手心弹出一团火焰。
明晃晃的火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
露西塔神色平静,手中的火焰烧得愈来愈旺盛,温度逐步升高,周围的雪都有融化的迹象。
群狼的轮廓在火光中隐约显露出来。
大火似乎让它们稍有退意,群狼徘徊了片刻,仍不肯离去。
这应该是一群饿狼。大雪封山,小动物也不太出没,狼群应该是有许久不曾进食了,此时遇到难得的猎物,怎肯轻易放弃?
维尔蕾特冷哼一声,抽出腰间佩剑:“看来这儿真成了荒山了,连狼群也敢堂而皇之迁徙到这里来。”
说完,她足尖点雪,瞬发至群狼堆里,将一头公狼的身躯砍成了两半。
腥臊的血溅到她脸上,她幽碧的双眼灼灼,鼻翼翕动,似乎被这气味刺激得兴奋起来了。
狼王仰天长啸一声。
它发怒了。
多年来,它们纵横在这片雪山中,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见面都只有仓皇逃窜的份。除了落单的狼有时会死在猎人箭下,它们几乎从未遇到真正的威胁。
如今这几个人类力量诡异,给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威胁感,但眼下已不得不迎战。
它带领群狼扑将上去,目标直取维尔蕾特的喉咙。
维尔蕾特向后一闪,躲过了右边的扑袭,伸出左手试图挡住来自左边的攻势。
人类用脆弱的身体试图抵挡,饿狼可求之不得,但它们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并非人类——
那只手死死地插进了狼首。
不知发生了什么,须臾之间,那头狼便软软地跌在地上,被维尔蕾特扔在了一边。
露西塔手中的火焰霍地跳了一下。
她的眼神一凝,盯住了维尔蕾特的脸。
维尔蕾特若有所觉,在群狼间回头看她,无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抹开了脸上的血珠。
狼是一种极其敏锐的动物。
一击未果,那种未知的威胁感越发清晰。
狼王已生退意,低吼一声震慑群狼,扭头就带着狼群往山里钻。
维尔蕾特正杀意盎然,哪里肯让它们轻易败走。
她从自己的石英手链中抽出一把长弓,三箭齐搭,挽弓如月,一剑穿透了狼王首级,剩余两箭分别射中了左右两狼的腹部。
狼王既死,狼群四散溃逃。
维尔蕾特回首,对上露西塔意味悠长的眼眸。她舔了舔嘴唇,眸中笑意不减。
哈珀被围在几人中间,看着维尔蕾特带笑的脸,咽了咽口水,抖得更厉害了。
那杀神不知将长弓收到了哪里,此时正撩起衣角擦拭自己的佩剑。
血迹难以清理,她先将佩剑裹在雪地里滚了几圈,将残血拿雪蹭干净,又擦了两遍,才将佩剑收回剑鞘。
收拾完自己的武器,维尔蕾特才腾出空来,目光落在了哈珀身上。
眼看着杀神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尽管手里没拿剑,哈珀仍是吓得抖如筛糠。在维尔蕾特离她还有三步远的时候,她终于绷不住求饶道:“您饶命啊,小的是真不知道这里有狼!要是我知道,打死也不会到这边来的——”
她这倒是实话。
人类脆弱,遇到狼群几乎是十死无生。这孩子虽然耍了点心眼,但看着活蹦乱跳的,实在不像有找死的意思。
维尔蕾特哂笑道:“你倒乖觉。怎么,轻易不到这面山坡上来,不知道有狼,吓坏了吧?”
这话就是认定哈珀是故意带偏路了。
哈珀动了动嘴唇,到底是没敢反驳,只小心辩解道:“您有所不知,咱们阿尔贝加地方偏僻,气候冷,人也少,一年半载见不到几个外地人,大家的日子都过得艰难。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得病死了,我自小吃百家饭长大,日子过得更是拮据,所以是有点私心,想着带您绕两圈,好多拿些领路的报酬;再者说,这个时节太冷,山又险峻,虽不知您为何非要到山顶上去看什么遗迹,但这山可真不是那么好登的。这个高度还有树林子能挡点风,再往高了去,就是长年冰雪覆盖的裸岩,连遮挡的地方都没有,一不留神是要冻死在上面的。您不肯听劝,我也是怕出人命,好多绕几圈好叫您知难而退。谁知绕着绕着,就绕到山背面来了。这面荒僻,以往没什么人来这边,哪曾想还有狼群出没……”
哈珀一张嘴上下一碰,就能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一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饶是原先有三分怒意,此刻也都打消了,更何况维尔蕾特几人只是觉得多走了些冤枉路,并未真生什么气。
维尔蕾特利剑刚开了刃,心情正好,忍笑打断道:“算了,你跟上来吧。”
哈珀看着这杀神转头竟还往山上走,好悬眼前一黑。
她斟酌着问句在嘴边滚了又滚,眼睛一闭,直着嗓子叫道:“您还往山顶上走啊?这会子天都黑了,再往上要出事的。”
露西塔无声一笑,好心道:“跟着走吧,不会叫你出事的。”
眼看着几人都跟着维尔蕾特上山去了,丝毫不见疲惫的样子,哈珀真是进退维谷。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不敢独自待在这座山上过夜,何况还有狼群游荡,只得快步追了上去。
绕了好大的弯子,到这会她们才算是真正开始登山。
夜路不好走,何况是积雪甚深的山路。哈珀在后面跟着走了不多时,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只是登山向来讲究一鼓作气,一停下来歇息,恐怕非要歇好久、直到缓过来才行。
维尔蕾特着急,等不到那个时候,何况夜风太冷,不断带走人身上的热气,届时是先歇过来还是先冻死还未可知。
露西塔看她实在难受,想了想,悄然脱了队,不多时领了一头狼回来。
“你骑着狼走,会好很多。”
哈珀看着那头威风凛凛的雌狼,一双绿油油的眼在夜里像灯泡似的,半张的嘴不断呼出热气,尖牙若隐若现,散发着肉食野物特有的腥臊味,两腿都软了。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驯狼,眼下这狼看着是乖顺,她也不敢真骑啊!
“不、不用了。”她勉强笑道:“我觉得我还能坚持。”
露西塔不太信:“真的?”
“真的!”哈珀挺了挺胸:“走、走吧。”
露西塔见她不领情,只得解了母狼的精神暗示,将它远远放归了。
哈珀为自己的“逞能”付出了代价。
后半夜,露西塔几人轮流搀着她走。维尔蕾特不在“轮岗”之列,因为她实在不敢让杀神搀扶。
杀神也确实没有扶一个人类的意思,她一马当先,越靠近山顶,走得越快。
在太阳刚从山后露出一点轮廓的时候,她们登上了山顶。
佛罗马里山是这一带的最高峰,从峰顶向下看去,杉林万壑、裸岩积雪都在脚下。
此时夜露刚下,红日坠在远山烟霭之后,山雾在林间漫起,流岚与雪光辉映。
最高的山顶上,十里冰雪覆盖的平地,一座破败的巍峨宫殿身披霞光,宛如迟暮之年。
那宫殿前修建着数百级石阶,看着原该有百米之高,此时已经坍塌了一半,巍峨的条纹石柱上满是风霜摧折的痕迹。晨光透过建筑物间的缝隙漏下来,入口处远远地看去,黑洞一般,不知通往何方。
灌木从建筑物的缝隙中生长,不知名的红嘴山鸟停在灌木顶端,见着有人突然而至,乍然惊起,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露西塔停住脚步,按住了琳妮娅和德尔菲娜的肩膀,轻轻摇头。
维尔蕾特握紧了手中佩剑,一步步拾级而上。
风吹动纤细的石中灌木,青苔无声。她站在黑黝黝的宫殿门口,良久未动。
许久后,维尔蕾特回身。
她站在台阶顶端,大门中央,仿佛千山万壑都在她脚下,一如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雪域君王,曾站在这里检阅属于她的数山领土。
但她只是伸出手臂,做出了“请”的姿势。
好像一个从未离开的东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