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前,巨龙纪元。
珂斐尔生在奥尔大陆最西部的草原上,向来水草丰美,村落稀疏,人们依靠放牧为生。
这样的环境里,她们本来过着无忧无虑的游牧生活——在权力的触角抵达之前。
从珂斐尔有记忆开始,这片广袤的草原就已经被四邻的领主瓜分掉了。瘦弱的羊群只能守着河岸西侧一隅之地,在不知多少年的老树下徘徊。
年少的珂斐尔枕着手臂躺在树枝上,嘴里衔着根草秆子,拨开视线里掩映的枝叶,目光越过东面丰茂的草原,落在青石砌成的领主行宫。
夕阳就要散尽了,给一切都覆盖上蒙蒙的灰色。行宫的轮廓倒映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一如既往的清晰可辨。
她总是在看着那座行宫,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据说草原的那边是女爵的领地,再往东走,就能见到繁华的城市。
不过珂斐尔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一切都发生在长辈们讲述的故事里。
以前草原还没被领主们彻底占领,年轻人总会穿过草原,从东部的城市淘换回来一些新鲜的玩意儿——比如现在正别在她腰间的、她从奶奶那里继承的,刀柄镶嵌了棕色玳瑁的猎刀。
她解下猎刀,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刀花。
自从草原被圈成了领主的狩猎场,人们再穿过草原就要沿着南面的山脚绕过去,一来一回要两个月的路程。若是人们退往西去,则遇到一道连绵的山脉阻隔,山后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同时,牧群失去了草原,只能困在西部仅剩的草地上。人们守着日益贫瘠的草地,渐渐贫穷下去。
珂斐尔低头看看树下瘦弱的羊群,再看看河对岸无人踏足的丰美原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这时,不知是谁远远地叫了她一声:“珂斐尔,你母亲叫你晚点回去,领主府的大人来了!”
珂斐尔一下午的好心情顿时被打破了。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知道了!”
她和领主府的人有些过节。
小时候的珂斐尔天生神力,与之相配的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
每年的神诞日前后,领主府的蚂蝗们就会载着空空的车厢抵达这里,向人们索取一年的劳动果实。母亲们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在接下来的一年里继续节衣缩食,在这片土地上重复着无望的劳动。
在幼小的珂斐尔眼里,那些翻箱倒柜的、一年一度的强盗,就是她小小的世界里一切灾难的根源。
于是在十岁那年,她拔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猎刀,一刀插到了领头人的腹部。
——当然,人没死。好在人没死,否则她也活不到现在。
她刚学打猎不久,还不懂得杀人要找要害的道理,刚刺了一刀就被惶恐的母亲拉开了。
为了补偿她犯下的罪,母亲献上了家里所有的羊群。此后的几个季节,家里的日子都极为难捱。
现在她放的羊群,算起来还是向邻居家租的。
从那以后,每年神诞日前后,领主府收税的人再来,母亲都避免让她再露面,以免勾起那些大人不好的记忆。
珂斐尔讨厌这种“避让”的感觉,但她总是不得不松开手里的刀柄,沉默地听从母亲的安排。
没有什么刀兵能制住锐意渐盛的珂斐尔,除了被风霜摧折的母亲眼里积淀的满腔忧愁。那独属于成年人的忧愁像一张严密的网,时刻拽着年少的她不至于给家庭闯下不可挽回的祸事。
作为还不能独立生活的孩子,她犯下的每一桩罪,她的监护人都要为此负责。
但很快,珂斐尔就要十六岁了。
十六岁的她就像幼狮终于磨利了爪牙,身姿挺拔如山岳,弯弓猎狼轻而易举,成为了几个村落间最勇武的少年。
草原上的女儿向来成年较早,按照西部游牧民族的习俗,十六岁后的女儿将正式宣告离开母亲的爱巢,用自己的双手建立新的家庭。这也意味着她将独自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彻底与母亲切割开来。
她早已将家里墙壁上挂着的大剑磨得锋利无匹,数着日子盼望着这一天。
收税官离开后不久,就到了这年神诞节后的六月。
珂斐尔等来了她的成年礼。
草原的女儿在成年这天,亲朋好友会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在夜晚燃起盛大的篝火。
珂斐尔家里很穷,但作为西部草原上最勇武的少年,她的成年礼依旧出乎意料地热闹。戴着花环的少男们红着脸送来了家里最珍贵的羊奶糕和烈酒,最美的草原之花在风笛里跳舞,向她频送秋波。
在乡亲们以母神为名的祝福里,她从母亲手里接过那柄她日夜打磨、传承了几代的大剑,发誓从此捍卫谢菲尔德家凋零的荣誉。
相熟的少年们难得有了相聚的机会,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时不时发出一阵快乐的哄笑声,三两打着拍子相和高歌。
珂斐尔心里藏着事,克制着只喝了一杯酒,只鼻尖有些微微的酡红。她盘膝坐在人群最边上,为她的朋友们连吹了三曲风笛伴奏。
忘记说了,她也是这一代最出色的风笛手。
白鹰嚎叫着从爽朗的夜空飞过,四面无遮无拦,笛声被夜风送出去好远。
酒意渐渐在风里发酵起来,歌声次第稀落。
珂斐尔收起了风笛,渐渐不再说话了。她的目光从身侧的朋友们身上一一划过,梅格、艾希莉、奥利弗……
燃烧的火光映照在她褐色的瞳孔里,弥漫出一团微醺的感伤。
珂斐尔拍了拍身侧的梅格的肩膀,那大醉的少年迷茫地回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珂斐尔站起来抖抖身上的草叶,抱着剑悄悄离开了还在热闹的人群。
推开家门,在一片涌动的寂静里,昏黄的火苗装在老旧的风灯中,从门缝里透出柔柔的光晕。
她掀开门帘,母亲已经回来有一会儿了。
她背对着她,盘膝坐在门厅东侧,无声擦拭着她的大弓。
珂斐尔忽然觉得满嘴的话语都噎在了嗓子眼里,半晌无言。
倒是母亲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放下了手中的弓:“回来了?”
珂斐尔点点头,将大剑放在一边。
母亲指了指面前的蒲团:“坐。”
珂斐尔依言盘膝坐下。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母亲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平和,落在珂斐尔的脸上。
母亲总是这样,她仿佛什么都知道,无论珂斐尔高兴、痛苦还是愤怒,她总是像大海包容溪流一样包容一切,而珂斐尔就会在这片深邃的海洋里慢慢平静下来。
她硬着头皮开口:“妈妈,我十六岁了。”
“是啊。”母亲感叹道:“从今天起你就要离开家,独自生活了。”
珂斐尔抬头看着母亲的脸:“您一直不问我,为什么我至今没有开始建造自己的房子?”
母亲笑了笑:“你不是早就有了打算吗?”
珂斐尔握了握拳头,仰头看着母亲的脸:“是,我想离开这里,到东部去闯一闯。”
母亲了然地垂眸:“还回得来吗?”
她艰难地答:“如果我能的话,也许会回来。”
母亲再问:“你都准备好了?”
“是。”
“你都准备了什么?说说看。”
母亲的声音平缓,一如既往。珂斐尔在一句句流水般的问话里,再度平静了下来。
她说:“我会把这把刀带走。”
“嗯,它已经属于你了。”
“我晒了二十个麦饼,装满了两个水囊。”
“二十个?这可不够。”母亲问:“你准备走哪条路出去?”
“沿着南部山脉边上,卢旁多河南下,绕过草原,再往东去。河流沿途有许多村庄,我可以在那里换取食物。”
母亲闻言叹了口气:“计划了很久吧。”
珂斐尔低头:“是很久。”
母亲便不再问了:“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珂斐尔抿唇道:“明天早上。”
“我就知道,你一向是这个性格。”一向克制的母亲也露出了怅惘的神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小狮子长大了,总会离开家的。去吧,珂斐尔。”
珂斐尔仰头看着母亲:“妈妈……”
“去吧,去整理整理你的东西,别落下什么。”母亲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她的头发,但看着珂斐尔早已长成的高大身形,最终还是将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珂斐尔沉默地点点头,踌躇片刻,握起剑转身出了门。
离家这一夜,珂斐尔没有等到天亮。
她躺在自己简陋但整洁的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时为终于能像个真正的女人一样去做一直想做的事情,一时又因千丝万缕的羁绊感到愧疚与留恋。
她心里一时冷一时热的,煎熬到半夜,索性点起灯想要出去吹吹风。不料刚点起灯,她就从窗洞里看见母亲的屋顶上坐了个人影。
珂斐尔一个激灵,赶忙将灯火吹灭了,躺回了床上。
那是母亲。
母亲也睡不着吗?
不知怎的,她竟然感到了一丝奇异的安心。这样想着,她侧躺在床上,摩挲着自己刚得到的剑,竟慢慢地睡去了。
次日,珂斐尔在天色微白的时候就起了床。
母亲应该还在睡着,整座村庄都在睡着,一切都没有声息。
她简单地整理了一番,背着自己简陋的行囊和心爱的大剑,徒步离开了这里。
同年八月,放牧回来的梅格为这个村庄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好消息:女爵死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村民们正在组织当年的秋狩,聚在村落中间的广场上。
这个消息如同一滴油滴进了一锅沸水,人们哄然炸开,从不敢置信再到开始热烈的讨论,只有一个背着大弓的中年人吸了口气,神色凝重。
她揪住梅格的领子,急切地问出了那个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怎么死的?”
“据说、据说是刺杀。”
“刺杀的人呢?”
梅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迭地摇头:“似乎没抓住,女爵的女儿们为了继承权争得不可开交,据说隔壁的子爵早就盯上了这块地,也在虎视眈眈。刺客在通缉,但似乎没多少人在认真抓刺客。”
女人松了口气。
她松开梅格的领子,望向东面辽远的草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是八月了,原野渐黄,不见人烟。
作者有话要说:
Kefira,希伯来语,年轻的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