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蒂亚娜后退了一步。
维尔蕾特的身影倒映在漆黑的湖面上,随着微微的粼光闪烁。
这湖水那样静谧,除了颜色不对劲之外,似乎看不出任何疑点。
她细心地收起猎刀,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浸入湖水。
刹那间,刺骨的痛楚从指节上传来。
她吃痛地皱了皱眉,收回手指,只见那段指节已成了森森白骨,在微薄的月光里竟然显得有些莹润。
维尔蕾特盯着那截指骨,竟然没有第一时间选择自愈,而是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的抿起了嘴唇。
身边的德尔菲娜再也藏不住,显出了身形,失声道:“这湖!”
维尔蕾特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问塔蒂亚娜:“她在这湖里吗?”
两道如剑的目光射向塔蒂亚娜,塔蒂亚娜虽说看不到,却也若有所觉。
她咬了咬牙,抖了抖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后退一步,抬起了双臂。
黑漆漆的死气凝成实质围绕在她的身周,渐渐腾起。
“我无法做出任何辩解。已经到了这一步,就看看盖娅更偏向哪一边吧。”塔蒂亚娜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维尔蕾特提着剑大步上前:“我问你她是不是在这湖里!”
几条荆棘忽地从空气中刺出,分别向维尔蕾特的四肢刺过去,眼看着就要缠上她的肢体。
维尔蕾特倏忽从空气里又拔出一柄长剑,双剑交织,将正面攻来的荆棘切退,同时拧过身子,躲开了身后的突刺,一剑挥去,暗绿色的剑光触及铁黑色的荆棘,荆棘就霎时间柔软委顿下去。
空气里渐渐弥漫出浓重的雾气,周围的树林隐入黑暗,高悬的月亮也被遮挡住了,一切都陷入泥沼般的朦胧里。
德尔菲娜本就不是生命体,死气对她丝毫不起作用,但她也对这种力量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维尔蕾特:“小心!”
塔蒂亚娜听见德尔菲娜的声音,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冷笑:“原来昔日的陛下也会与死魂为伍?那又何必在这里指责我呢?”
维尔蕾特解下斗篷,抛向空中,德尔菲娜顺势接住,收进了空间里。
她的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继而重新握起长剑:“她不是死魂。”
***
塔蒂亚娜抱着丹妮丝坐上了愚人船,一直东去。
旁的乘船人时而掏出珍贵的干粮在船上啃,只有她没有带任何行李,只是抱着丹妮丝缩在小船的一角。
她到底身体强度不同,一直无需进食。只是一直不进食也怕同行的众人怀疑,便时不时向看起来面善的人讨一些零碎的干面包吃。
就这么半梦半醒着漂在水上,三天后拐道进了歌罗河流域,耳边似乎只有无尽的水声。
直到七日之后,愚人船抵达了此行的终点。
垦丁的王城,维克托黎。
一座被荣耀之河拱卫着的胜利之城。
同行的人逡巡在城外,想方设法地试图进城落脚,或者去附近的村落讨生活,而塔蒂亚娜却抱着丹妮丝悄悄地离开了。
这种贵族聚居的王城,有身份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打扮的不对劲,叫破她的身份。
眼下她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回家。
回到埃斯蒂山脉去,补充能量,休养生息,养好眼睛,再行去索黎斯城报仇。
失明的塔蒂亚娜一路南去,直到闯入了脚下这座森林。
树叶已经开始黄了,日薄西山,晚霜还未降临,森林笼罩在一片晚间的烟雾之中,紫茉莉的颜色都显得有些黯淡。
露西塔跟在她身后,眼看着这片熟悉的森林,终于对她的命运有了预感。
她抬抬手想要拉住塔蒂亚娜的袖子,却只拉住一片朦胧的烟霞。
天色渐晚,命途将尽。
不知道走了多久,夜枭的声音偶然在耳边响起。
塔蒂亚娜抱着丹妮丝,夜露打湿了她的裤脚。她没有鞋子穿,荆棘在她的双脚和小腿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和冰冷的露水混在一起。
她越走越慢,终于停下了脚步,摸了摸自己小腿上的血痕,迷茫地捻了捻手指。
不对劲。
她是精灵,这样的小伤应该旋即就能愈合才是,怎么会丝毫不见好转的痕迹,留了这许多血痕在皮肤上。
她一边想着,一边想要运转生命之力,让腿上和脚上的伤痕愈合,却受到了莫名的阻滞,停在了从空气中汲取生息这一步。
塔蒂亚娜脊背发凉。
她吸了口气,试图从空气中感知生命之力。
生命触角从脚下延伸而去——接着就是严重的损耗,折在了半途。
然后她胸口一窒,呕出一口血来。
鲜红的血液刚一接触空气,就似乎受了严重的腐蚀似的,发出“滋滋”的声音,冒出一阵黑烟来,继而直接在空气中消散了。
一个生命之子在最虚弱的时候误入了死亡腐朽之所,将会发生什么?
露西塔看着黑气从塔蒂亚娜脚下渐渐缠绕而上,而她全身的生命力量都几乎被榨干了,只能眼睁睁受着死气的侵蚀。
塔蒂亚娜放下丹妮丝,跪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呜咽。
露西塔静静地立在旁边,看着塔蒂亚娜在剧烈的痛苦中出了满头晶亮的汗水,终于被在夜晚越来越盛的死气全部包裹住,在小幅度地竭力颤抖着。
她早就意识到,这是过去发生的一幕,不在现在,也不在未来,无从更改。
夜幕早已落下,太阳光不见了,月亮洒下清辉,流转在世间的苦难中间。
这是死的世界,一个与精灵截然相反的世界,由无数因贫苦而无力埋葬的、或因传染病被抛弃的、或死在街头被处理的尸体堆积孕育而成。
到了明天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这里还会再多一具精灵的尸体。
又或者,这纯粹由生机铸成的精灵之躯,在死气的腐蚀下,连一具尸体都难以留下。
但是塔蒂亚娜不会死的,她不仅不会死,还获得了这些力量。
露西塔黑白分明的瞳仁静静注视着。
夜色越来越深,那一团黑气也越来越稀薄。
在夜色褪去,第一缕阳光照进这片弥漫着薄雾的森林时,最后一缕黑气也散尽了。
塔蒂亚娜紧紧皱着眉,动了动手指。
晨曦的光线照亮了她的脸。
即使一夜过去,那具躯体已经被腐蚀得衰败不堪,皱纹爬满了她的额头眼角,老年斑也像疤痕一样印在了她松弛的皮肤上。
但是——
她爬起来,手上显出一团黑气。
死亡的压迫感顺着土壤的脉络一寸寸传达到整片森林,树叶大片大片地枯萎衰落,顷刻间徳缇丝森林就成了光秃秃的一片枯树。
直到许久之后,这一年森林的一夜枯萎依然是一件奇闻轶事,流传在周边的村镇之间,但因地处偏远,所见者不多,因此相信这件事的人倒是越来越少了。
她活下来了,强行以生命之骨容纳死亡,让她付出了太多代价,但她终究是活下来了。
从此以后,她将与生命之力绝缘。
那也意味着,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所有的内伤外伤、新伤旧伤,都不可能像精灵一样复原到原本的状态了。
甚至,死亡之力还在潜移默化地侵蚀着她的身体,这只会让她的伤势逐渐加重。
塔蒂亚娜重新抱起丹妮丝,一步步向森林深处走去。
露西塔看着她的背影。
在一片朦胧的静默中,无论是亲历的她自己,还是露西塔这个看客,都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那个日思夜想的故国,她再也回不去了。
***
维尔蕾特仍在荆棘雨中逐渐逼近:“看来从你嘴里撬出点东西,还真是难。”
塔蒂亚娜感受到维尔蕾特的压迫力,咬了咬牙。
与狼群缠斗的时光似乎已经恍如隔世,现在的她身体孱弱,垂垂老矣,甚至连剑都已经举不起来,最怕近身搏斗。
当然,尽管不懂为什么这位末代君主在这样浓重的死气下仍然气定神闲,毫无被侵蚀的意思,但这里是她的地方,她仍然占据着绝对的主场优势。
她低低地说:“尽管不知道您是怎么活下来、并且活了这么久的,但好不容易保下来的这条命,真的要葬送在这里吗——我给过您机会!”
是的,她早就三番五次地送客,是薇尔蕾特坚持不走,一定要来刺探她的秘密,一定要来追查那个混血的下落!
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塔蒂亚娜定了定神,忽地吹了一声清亮的口哨,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有些诡异。
维尔蕾特抬头一看,呼剌剌飞来一群骨鸦,血红的眼睛,直朝着她俯冲下来。
她眉头一拧:“死灵……”然后扫了一眼塔蒂亚娜。
一个精灵,不仅能控制死气,还能控制死灵,这种事说出来,别人都要笑她编故事编得离谱。
她抬起手,“哗啦”一声,暗绿色的巨大水幕凭空而起,浇在那群会飞的亡灵生物身上。
那水中蕴含着点点星辉,如同来自生命原初的银河,触碰到白骨的一瞬间,死气顿时消弭,零落的骨头冒着黑气,稀稀落落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维尔蕾特的剑锋已经掠到了塔蒂亚娜的脖颈。
她的声音压抑着怒气:“你猜我敢不敢杀你。”
感受到剑锋冰冷锋利的触感,塔蒂亚娜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摸过利剑了。
她有点颓然地说:“您想知道什么?”
维尔蕾特攥紧剑柄,闭了闭眼睛:“我问你她在哪?湖边这把刀的主人,她现在在哪?”
塔蒂亚娜声音沙哑:“在这座湖里。”
维尔蕾特剑锋剧烈地一抖,塔蒂亚娜的脖颈被划出一道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