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中渐渐透出一片暗淡的光线,有些眩目。
露西塔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
她的脚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眼前是一座夏夜的庭园。
这是一条窄窄的石子路,周围的灌木茂盛得能遮住人影,萤火虫像星星一样挂在树丛之间,柔绿色光晕暗淡而稳定,湿润的花木香气带着湖水的潮湿四处萦绕。
路边是一眼小湖,半开的蓝睡莲紧紧贴合着水面,湖面倒映着来自城堡亭台的灯火。
静止的波纹镀了一层暗金色的光晕。
罗马式的古雅长楼,一层穹顶极高,一排比人高的玻璃落地窗排列过去,灯火照得整个庭园都染上一层蒙蒙的亮光。
窗子后面是觥筹交错的剪影,盛开的长裙在舞池里摇曳的剪影仿佛拓印在了窗子上。
风停云住,澄黄的圆月被纤柔的云丝簇拥在一碧的遥天。
露西塔伸手试图取摘一朵萤火虫,伸手却没有触碰到。
所有的场景都是虚影,才会像拙劣的水彩画一样静止在原地。
她见过所有的世界层,但这里却让她感到了久违的陌生。
露西塔试图求真。
她逐次穿过声音世界、气味世界、精神世界、色彩世界、空间世界……
她在万千世界层之间几乎迷了路,却找不出一点异常。
所有的世界层,构成完整世界的所有要素和能量都是静止的。
她凝眉捻了捻触了个空的手指,抬脚往前走。
穿过这条石子路,穿过横跨水流的小石桥,又走过一道矮门,一切都似乎没什么变化。
很常见的贵族庭园布置,以露西塔对人类世界多来自书本的浅薄了解,实在看不出什么异常。
大门是敞开的,门口的侍者穿着整齐的马甲微微躬身,看起来正在恭维正在进门的一位漂亮男士。
即使是一穿而过的虚影,露西塔还是下意识绕过了她们,好像她们仍和露西塔在同一个维度上一样,以这种多此一举的行为给自己带来没用的安慰。
大厅里的人并不多,颜色各异的华美裙摆和姿态舒雅的美貌少男和贵舅们实在赏心悦目,珍珠和五颜六色的宝石在灯火里的映衬出耀目的光辉。
她绕过舞池,走到大厅中间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金红色的织花地毯上,一地的玻璃碎片,看大块的残骸能看出它曾经是一个精美的玻璃杯。
猩红的酒液一半浸染在地毯上,另一半停滞在低空中,呈现向地上泼洒的趋势,溅出的酒滴像浓稠的血。
一些玻璃碎片也凝滞在低矮的半空,像是接触地面后又被弹起来的,与溅起的葡萄酒混在一处,有种破败而荒诞的美丽。
旁边的一个黄裙少男惊恐地看着酒杯摔碎的方向,就好像曾经那里站着个人。
有个人夺走了他的酒杯,并且摔在了地上。
少男受到了惊吓,往这边看过来,也许还没来得及反应,时间就静止了……
露西塔顺着这条地毯往前走。
再往前是大厅的中央,一层层楼梯向上延伸,直到大厅深处,看不清上端的情况。
她拾级而上。
上到一半,上面的视线就显露出来。
一个披着深红色披风、身穿铁铠的中年女人手按一柄长剑,占据了这一层视线的焦点。
她神色严肃,不怒自威,站在靠近左侧出口的位置,正低头和一个美丽的少男说着什么。
那个少男穿着深绿色的丝绸长裙,层层叠叠的裙摆缀着清澈的绿宝石,金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瘦削的肩膀皮肤白得发光。
他神态温顺,微微抿着唇,双手交叠,含蓄而雅致。
尽管露西塔不懂得欣赏男孩,但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就摆在那里——这是整个大厅最美的明珠。
手握长剑的柱边骑士们隐晦的目光也都投在这少男身上,一边簇拥着的少男和侍男们都显得暗淡无光。
如果这是一幅画,中年女人和年轻少男就是画面的中心。人们的视线,不同的衣着,都引导着欣赏者第一眼的注意力。
露西塔的视线也被这个焦点第一时间夺去了,旋即才移开目光打量这里。
于是她终于见着最中间的宝座上,坐着一个穿着灰扑扑马甲的女人。
女人的一切都与这座大厅格格不入。
她戴着发旧的皮质小帽,穿着同色的旧马甲,皮靴的鞋头上粘了许多灰尘,一道深深的崴痕横在中间。
在座位的扶手下面,放置着一个小型的橡木工具箱,看起来年头不少了,使用者很是珍惜,上面的漆面都包了浆。
女人很年轻,三十来许模样,帽子罩着脸仰躺在主座上,浑身都散发着疲惫的气息,似乎在做一个不安稳的梦。
她的浑身上下都写着与这个座位的不匹配,但露西塔的疑惑仅仅持续了一秒,被别的事物夺走了注意——
女人倚在座位上的身体,似乎是往下小小地滑动了一下。
那个幅度很细小,但得益于露西塔超凡的动态视力和周围永恒静止的映衬,它在露西塔的眼里被放得无限大。
露西塔瞳孔一缩,开始正色打量起这个女人。
仔细观察才发现,她的胸腔在缓慢地起伏,尽管不太明显,但那代表了绵长的呼吸。
露西塔在这个无声无息、永恒静止的世界待够了,对时间的流逝几乎已经失去了感觉。
这种浮萍一样找不着刻度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眼前的女人,看起来几乎是唯一的“变化”。
她是活的,她是“运动”的!
她一定是非常特殊的,也许就藏着这个世界秘密的关键。
也许她很危险,但这个虚幻的世界,露西塔没办法发挥任何主观能动性,去做出哪怕丝毫的改变。
如果眼前只有一条路,那么她终究都是要走的。
露西塔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手试探,拍了拍她耷拉着的手背:“你好。”
在她的预想中,唤醒这个人也许不会太容易,大概需要什么特殊的办法。意外的是,几乎是刚一碰到女人的皮肤,她整个人就弹了起来。
露西塔:……好吧,大概是我话本看多了。
女人见着露西塔,忽然凝住,对着她愣了很久。
那神色太复杂,少经世事的露西塔很少能看懂,于是在片刻的卡顿和疑虑之后,就当作没看到:“您好?”
这一声仿佛什么开关,女人从胸腔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倚在了靠背上。
露西塔没有做声,等着女人开口。
女人张了张嘴,却半晌都没有发出声音。
她似乎调试了半晌,嘴唇上下碰了几下,最后终于调试好了,发出古怪的一个词音:“……你、好。”
这声问候的语调起伏有些模仿露西塔的意味。
露西塔心中涌起一个荒诞的猜测。
她一边接过话头继续打听:“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另一边,她拨开了精神宇宙的一个缝隙,站在原地从缝隙中窥探精神宇宙的情况。
果不其然,在精神宇宙中,这是一片密集的星河。
所有的星星都停止了转动,宇宙中漂浮的星尘落满了这些星球,好像沉寂了许多年、未曾一变的废墟。
只有一颗星星依然在缓慢地转动着,那颗星星看起来无比庞大,转动的速率比正常的心智体有明显的凝滞和缓慢,像一颗衰老冗余的齿轮。
她的精神触角缓缓凑近。
这颗心智体即使看起来非常庞大,是有许多冗杂的心念组成的,但凑近感受才能发现,它已经很衰老了。
它的茧壳变得脆弱,以至于不断外溢的精神波动比常人要强烈得多。
但仔细辨别,露西塔的触角所及之处,尽是灰暗和绝望。
在这片似乎被时间遗忘的精神宇宙里,它的持续转动像是一个奇迹。
露西塔的问题抛出去,静默着等了好一会儿,女人才艰难地组织好一段语言:“这里是……芬黎帝国,圣城埃尔纽……伊里斯大将军的宅院。”
终于到露西塔熟悉的知识点了。
芬黎帝国的历史要追溯到两百年前了。
这个帝国以月亮为名,曾统一大陆,维持了一百年前的强盛统治,最后在末年衰微时被三家诸侯分食,形成了斯普林、垦丁和伊顿三个王国。
埃尔纽是她们的圣城,最强盛的时候立都于此,甚至胆敢以“永恒”为这座圣城命名。
至于伊里斯,一位赫赫有名的帝国将军,生前身后,无数人为她立书作传,露西塔对这个名字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将军伊里斯活跃的时间大约在帝国立国之初,最强盛的时期,她身上的光环叠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却因为与国王的互相猜忌而死于一杯预料之外的鸩酒。
那么,这个时代,应该在大约三百年前。
怪不得她的心智体庞大驳杂得异于常人,原来已经聚集了三百年的心念。
露西塔的猜测得以验证。
她是个被困在这里的、活生生的人。
虽然不知为何这里的时间静止了,她却好端端地清醒着,但无疑她已经在这个寂静的地方被关了太久,以至于她的语言系统都开始退化,最后只能说出几个破碎而艰难的词句。
这次轮到女人发问了:“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进来,这里?”
“我也不知道。”露西塔略过第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诚实道:“我只是听见了一声杯子摔碎的声音,下一秒就掉到这里来了。”
杯子……
女人的目光微垂,从座位上走了下来,往前走了几步。
略过数层向下的台阶,那个破碎的、一半碎片凝滞在空中的酒杯依然静静地悬停在低矮的空中,像是猩红的血液。
是了,太久了,久到她都忘了正常的世界是有重力的,正常的杯子破碎后会落在地上,而不是维持这样的情景维持了三百年。
她对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了。
而杯子破碎那年,是什么时候来着?
她又陷入了迷茫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