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箱里放置着的是她送来的钟表。
这座钟表几乎凝结了她前半生的所有心血,用上了她珍藏多年的、一块来自极北的冰白橡为底座,金丝掐出的表盘上,镶嵌着整整十二枚澄澈的海蓝色圆形宝石,时隔多年,依旧辉光熠耀,湛湛如新,像是骤然凝结的十二滴海水。
这是鼎鼎有名的一组宝石,名叫十二月之海,是伊里斯家族的藏品——或许说是开国时的战利品。伊里斯少君亲手将它们交给瓦伦蒂娜,希望她能将它们镶嵌在她的钟表上。
瓦伦蒂娜完成了这个交代,但这座钟到最后也没有与小伊里斯会面。
她的手漠然地拂过宝石,来到钟表的雕花尖顶上。
因工艺有限的缘故,整个表身唯独那里使用了硬度更高的黄铜十字细钉,将钟身与外部装饰配件相连。
也唯独那里,她们能看到时间在表身上留下的一痕证据——一圈细密的铜绿。
她指着那圈铜绿说:“时间静止之初,它还是一块崭新的钟表。”
这座钟似乎被时间规则遗弃了,在周遭的一切都被静止的时候,它自顾自地流淌在时间里,未尝有一刻停止老化。
如果说她的工具箱免于被时间禁锢是由于随身携带、与她连同一处的原因,那么这座放在小伊里斯书房的钟表又凭什么是特殊的那个?
她想不通,但她已经放弃去想了。
露西塔看着眼前的黄金座钟,摸了摸它的指针。
它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停摆,指针静默着放弃了日复一日的晨钟晚祷,袖手观察着时间之河。
忽然——
黄金指针因为她的触摸轻轻颤了颤,像是从大梦中惊醒的蝴蝶翅膀,扰动出一圈细微的涟漪。
这一丝扰动像是滴入沙漠的一滴水,骤然蒸发,却像是提醒一般,叫身在其中的人忽然意识到此地的炎热。
露西塔似触电一般缩回了手。
她颦起眉头,若有所思。
须臾之后,她起身慢慢向外走去。
穿过衣香鬓影的舞池,她推开大厅,复又来到花园中。
她的脚踩在地上,如同踩在云端。一步一步,不急不缓,似乎一边在思索着什么,一边巡视她的王国。
这本是一片时间的沙漠。
时间遗弃了这里,人来到这里就像上岸的游鱼,只能在永恒不变的枯涸里坐待窒息。
直到一滴水落了下来——它微薄、可怜、摇摇欲坠、瞬间湮灭。
但对于沙漠来说,这一丝异样太过明显,以至于她瞬间就捕捉到了它。
那是从三百年前的指针上传来的、这片空间仅存的一星时间之力。
时间的规则于她而言并不陌生,但只有在此刻,时间枯涸的世界里,这一丝时间之力触碰到她的手指,才终于向她传达了时间规则的真实。
就像她来到真空中,于是终于理解了空气。
后花园里,油画一样模糊的云丝、淡月和树丛,树丛间定格着隐约的萤火虫。
露西塔伸手轻轻摘下了一颗淡绿色的萤火虫,停顿片刻,松开了手指。
在瓦伦蒂娜震惊的目光里,刚一松手,萤火虫便缓缓飞离,越飞越远,最后隐入了模糊的树丛深处。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而在某个混沌的视角里,一双蒙昧的眼睛颤了颤,缓缓睁开。
露西塔从时间长河里站起身。
无数的可能性在这条河里穿行而过,像汇成瀑布的蛛丝,偶然在某个交叉口打了一个回环的结,某一种可能性就在此终结。
在这个庞大的视角里,这片空间也不过是时间长河里一枚小小的结点,不是第一个,更不是唯一一个。
而这片空间唯一的特殊之处不在瓦伦蒂娜,而在于那座钟表。
她垂眸观察着这个时间结。
在这里,那座钟表隐隐约约,似乎要与时间融为一体,是这片时间沙漠唯一的绿意。
它由天地的钟灵、陨星的残骸,反复打磨提纯而成,因而以凡物之身产生了一丝时间之力的钟表,甚至使得它的创造者——瓦伦蒂娜,也对时间的规则有了一定的亲和力,甚至在一场时间打结而停止的灾难里得以幸存。
尽管不知道对于她来说,清醒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残忍。
露西塔轻轻拨了拨,解开了那个小结。
缠绕了许久的一个空循环回到正轨,除了停留在时间废墟里度过了三百年的瓦伦蒂娜,一切都似乎没什么变化。
时间便又顺着往前流去。
云丝浮动,萤火游弋,奢靡的音乐重新从大厅里传来。
一位女仆见着呆立在宴厅之前的瓦伦蒂娜,急急地跑过来:“嘿,不是让你回去吗,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咦,你什么时候把这座钟又带出来了?我会替你转交少君的,她今天没空见你……”
瓦伦蒂娜呆呆地没有说话。
不知是时间的骤然恢复让她一时分不清虚实,还是慑于方才眼帘里那骤然纷飞而起的萤火虫下,那闯入者平静幽微的漆黑眼眸。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和这片花园几乎合为一体,俱成了她眼里被翻阅过去的一本书。
莫名地闯入,又莫名地离开,却叫自己这寂寞的三百年转眼就成了一场惊醒的噩梦,泡沫一样碎裂了。
露西塔不关心瓦伦蒂娜的想法,见没再出什么问题,便不再管了,顺着时间的流势向前淌过去。
她一边走,一边低头辨认着。
瓦伦蒂娜这个结被修正了,但她自己所在的时间点,她一时却找不见了。
一条时间线可以从世界在盖娅手里诞生之初开始,一直流到不知多少年后的未来,直到盖娅预言中毁灭的那些结点,河流归于干涸。
在露西塔眼里,只有自己所在的这条线上,尽头那些终点不像盖娅所说的那样灾难四起,而是被一团烟雾笼罩着,看不真切。
这就是盖娅所说的那个因自己的到来而逐渐看不真切,产生希望的那个未来吗?
总之,由于时间线过长,她对时间单位的把握也失去了方寸。
仅仅稍微走了一会儿,无数信息洪流就冲刷得她险些心智迷失。
露西塔深觉不是办法,干脆停了下来,来到了岸上。
不知是什么组成的堤岸,踩在上面一团湿冷,往四周看,俱是一片混沌。
她盘膝坐下。
如果说此时还有谁能帮她,大概就是母神盖娅了。
她并不太慌,此刻她在时间之外,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静止的。
届时等来盖娅,回到家里,她还可以回到来时的时间点上。
总之,此刻惟一人一河而已。
河流奔涌往时间的尽头。
露西塔不言语,就见无数的森林由绿转白,大海潮汐往复,星河旋转,日月往来。
过去的时间里不见长寿种的影子——大概是她观察到的时间线往前推移的长度还不够,就只见到人从土里生长,生机由盛转衰,又化作尘泥,埋葬在华美的坟墓和颓圮的荒野,不见踪影。
她们的每个一生都惊人的相似,不知是主动抑或被动的勤劳和忙碌,像蚂蚁一样留下了灿烂一时的工艺和科学,那些东西的辉光会稍微长一点,也使时间线的推移下世界的面貌发生了缓慢的变化。
当然也有战争,从这个视角来看,那些亲历者眼里威风凛凛的将军和国王,光耀时代的伟大人物,也不过是有些幼稚的玩具小人而已。
大多数人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一批一批地短暂地存在着。
她忽觉出一种深重的悲哀,从眼底滚下一滴眼泪来。
眼泪坠入河流,荡起一晕小小的水花,很快消失不见。
视角急速推进,落在芬黎帝国一个干旱的夏天。
人们欢快地奔进雨里,用一切能盛装的容器接水,奔进麦田里欣喜若狂。
露西塔看着她们度过了一个丰收的季节。
而后,这一年的丰收似乎并未对大部分人的生命历程造成什么影响。
生灭不由人。
这个被观察着的国家依旧像历史上许多个类似的帝国崩解了。
她放慢速度稍稍辨认了一下,这是芬黎帝国诞生后的另一条线。
在这条线上,芬黎存在了数百年的时间,最后四分五裂,连年征战,并未分为三个稳定的国家。
脱离了时间规则的束缚,露西塔在时间之外就这样看了很久。
无数个念头在河流里冲刷着。
直到高山化作平原,平原裂成大海,火山死亡,江河干枯。
露西塔才恍然意识到,不知何时,她所看过的时间早已超过了短短的几百年。
她动了动身子。
这里属于时间和空间之外的领域,没有灰尘,也没有蛛网,她只是将视线抽离出去,忽感疲惫难言,一片茫然。
现在的她经历过千百年时间流的洗礼,心智早已十分稳固,不再需要盖娅的帮助了。
找回自己原本所在的那条时间线,只须臾拨动了片刻,就见到了她拎着稻种在废弃的公墓前的那个黄昏。
熟悉又陌生的烟紫色暮光依旧。
她深深吐了口气,沉入水中。
一片亘古的死寂过去,再睁开眼,便是熟悉的自家庭园后墙和街道。
夕阳燃烧直到脚下。
露西塔丢下手上的种子袋,坐在墓园前半埋在土里的大石块上,望着脚下的斜晖,久久无言。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啦~么么么!可恶本来想再抽个奖发现抽不了,不会一个文就能抽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