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
露西塔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
“我的母亲是人。”德尔菲娜眼含期盼地说:“她呼唤我活着,所以我从龙坠之地醒来。”
“我是她的女儿,我是德尔菲娜,我应该是人,对吗?”
露西塔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她与维尔蕾特对视一眼,后者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也许你说得没错,”露西塔说:“但这是一件大事,一旦选择就不能更改了,你要考虑清楚。人类的寿命仅有短短的七十年,而你,你是空间之子,你本能永存,亲爱的。”
“我……”
“不必着急,德尔菲娜,你可以慢慢想。”露西塔柔声打断了她的话:“这个决定对你来说很重要,非常重要。”
德尔菲娜有些迷惘地立在原地,看向琳妮娅。
琳妮娅睁着大眼睛回看过去,看起来比她更迷茫,两个半大的少年面面相觑。
露西塔笑了笑,一手揉了一个脑袋,将两个妹妹带进了客厅:“咱们先吃饭。”
晚餐时间照例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
秋季的傍晚是有些干燥的,蝉鸣已经听不着了,落叶在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整条长街的联排房屋次第亮起了微蒙的煤气灯,街景被框在客厅临街的窗子里,仿佛长河上飘着数不清或远或近的纸船,载着人世的愿望悄然明灭。
琳妮娅照例眉飞色舞地分享她今天的见闻。
听着她带着埃米丽偷偷溜到上城区爬墙看花结果不小心被园丁逮住的“冒险经历”,众人不一会儿就将餐桌中间热腾腾的鹿肉豌豆羹扒了个干净。
此前,一家人在园子里谈话的时间有些久了,鹿肉羹一直拿小火煨着,有些煨过了头,舌头轻轻一抿就能化开。豌豆焖得沙沙的,和肥瘦适中的鹿肉混在一起,解了些肥腻,又给唇齿间留下了一丝清香的后味。
几大勺羹搅和在蒸得洁白晶莹、软糯弹牙的稻米里,汤汁将结在一起的米粒都化将进去,再拿勺子一蒯,细细地嚼着,连舌头都能香掉。
葱蒸过的鲽鱼用热油“刺啦”一声浇上去,表面的鱼皮和葱碎都被烫得微微焦黄,香味被这么一激,就顺着乱窜的热气溢了出来。
鲽鱼肉质鲜嫩紧致,几乎没有腥气,通常不需要多余的调味和烹制手法,仅是拿来清蒸,将本身的香味激发出来就足够鲜美。即使是在克拉肯海众多的海产中,鲽鱼也是最受欢迎的鱼类之一。
熨帖的食物治愈了一天的繁杂思绪。
汤足饭饱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琳妮娅和德尔菲娜一起上楼做今天布置下来的家庭作业。
露西塔和维尔蕾特来到庭园里,给小羊投喂今天的晚餐。
暮色笼罩着两人隐约的身影,风紧了。
露西塔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一边抚摸着小羊的脑袋,一边蹲下身子把手里的草料喂给它。
维尔蕾特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递草料。
“我得找个机会和德尔菲娜好好聊聊。”露西塔先起了话头,语气忧心忡忡:“我早该发觉的……她竟然真的把自己当作那个女人死去的女儿。”
“那孩子。”维尔蕾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她还没有形成‘我’的概念,就先被灌输了属于‘她’的自我认知。”
德尔菲娜生于空间之中,因感于人类对女儿的思念而苏醒。在苏醒的时候,“德尔菲娜”就是她接收的认知的全部。
她的名字、她的外貌、她目前对自己的身份定义,似乎都是按照人类德尔菲娜复制过来的——或者说,她一直在把自己当作那个死去的德尔菲娜。
某种意义上,那个母亲通过这种方式,“复活”了她的女儿。
但这是不对的。
德尔菲娜的记忆从龙坠之日开始,经历了龙血浸染的战场、空间塌陷和龙骨腐朽,再到龙坠之地的那场无边的大火,跟随露西塔离开那里降临人间,从头到尾的来历都清清楚楚,与死去的人类德尔菲娜并无牵扯。
人类之爱赐予她灵魂,但这是一个完全新生的灵魂。
若非今天问起她,露西塔也料想不到,德尔菲娜的自我认知竟然有这么严重的混乱。
她似乎分不清“我”与“她”的分别。
“难办了。”露西塔苦笑。
“听说人类中有种心理医生?”维尔蕾特想起弗兰卡曾居住过的地方。
“指望她们?”露西塔揉揉额头:“还不如指望琳妮娅来得靠谱,好歹她是正经掌握精神天赋的人鱼。”
“她并没有精神疾病,她只是……”维尔蕾特斟酌着用词:“她只是太年幼了。”
“是啊,她的记忆可以上溯到五百年以前,但她真正产生情感,也就是一年前的事。她看起来适应得足够快,以至于我们都忽略了,她在某些方面无人教导,依然像个婴儿一样稚嫩。”
“慢慢来吧。”维尔蕾特安抚似的说:“我们不是人类,我们的时间还有很长。”
露西塔手上的草料被吃干净了。
她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就听维尔蕾特似笑非笑地说:“接下来聊聊你的事情。”
露西塔一愣:“我?”
“是啊,你。”维尔蕾特走到房门前的长廊下,曲起一条腿侧坐在石制长凳上。
晚餐后,她就把束发的带子解了下来。
黄昏的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她翠绿如夜湖般的眼睛盯视着露西塔,叫露西塔不自觉心虚起来。
她虚点了点下巴,朝对面的石凳示意了下:“喏,坐。”
露西塔没有坐在她的对面,而是坐在了与她同一侧的石凳上,中间相隔了一个石柱。
她倚在石柱上,于是维尔蕾特看不清她的身形,只得背对着说话。
维尔蕾特轻笑一声,没有说什么。
她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露西塔松了口气。
“秋天结束之后,把种子店整理清楚,就先陪你回一趟你的家乡吧。”露西塔无意识地掰着指头数着:“然后回伊尔塔特去,琳妮娅和德尔菲娜需要一个和平的环境去读书。嗯……你呢?你有打算吗?”
“又扯开话题,露西塔。”维尔蕾特气笑了:“你自己想想,这几句话你在饭前是不是就跟我说过一遍?”
“呃……”露西塔被问住了。
“算了。”精灵忽地嗤笑一声:“你有很多秘密,我知道,我从来没问过。”
“你以为,我不知道和我朝夕相处的这个人,来历神秘的露西塔,琳妮娅、德尔菲娜和我的朋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如同晴天一声惊雷炸响在露西塔耳边,她被这声质问惊得微微一怔。
“维尔蕾特……”她缓了缓神,迟疑地开口:“我并不是有意瞒你什么,只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维尔蕾特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的秘密,我从一开始就在见证,后来这些时候,我也大概知道些什么,这都无所谓。”
“但你现在的状况不太对,露西。”
露西塔一怔:“怎么?”
“我可能是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唯一一个史前生物。”维尔蕾特却换了个话头,一副长谈的架势:“因此,别人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多少知道一点。”
“大灾难爆发的时候,镜湖在虚空中漂流。……那位,收拢了剩余的遗民,划出了埃斯蒂山脉给她们居住。”
“你见过世界崩散的景象吗?”
“一切都很慢。”维尔蕾特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出神:“没有声响,最后的遗民惊恐的面孔定格在某一个碎片里,是黑白色的……对应的颜色碎片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虚空也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动荡。过了很久,我才缓了过来,发现有谁在将那些碎片重新拼凑起来。”
“创口被祂抹平,高山重新拔地而起。”
维尔蕾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怕惊动什么似的。
她缄默了片刻,将那段略了过去:“然后你来了,露西。”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四族血脉,一个灵魂,异类中的异类,从虚空中把我打捞起来,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她重复说:“如果这个世界需要某种契机,那会是你。”
“世界重组之后,祂将我所在的虚空碎片打捞起来,大概是惊异地发现了一个幸存者——祂看了我一眼,把我安置在埃斯蒂森林。”
“幸存的遗民开始创建她们新的生活,伊尔塔特建立在我的身侧。”
“前些日子,有一个傍晚,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她说:“在那座废弃公墓里种稻子的那个傍晚,你抬头看我的第一眼,和祂的那个眼神如出一辙的冷漠。”
“那天之后,你变得有些沉默和冷淡了。有时候我们热热闹闹地玩闹起来,却觉得和你距离很远。”
“我现在能不能问你……”几百岁的精灵王微不可闻地呼了口气,才说:“现在的你,是谁?”
露西塔一时间没有回答。
她低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中的掌纹清晰可见。
风、土、水、火、时间、空间、精神、生命……
细碎的光团在她手掌中闪烁,只消她轻轻一握,似乎就能握住世间的权柄——但那双手,依然红润、生动,血液在里面流动,贴上石柱能感受到自己体温的反馈。
她说:“我是露西塔,我没有变。”
“希望你能一直记得你的话,露西塔。”
维尔蕾特最后的话意味深长。
晚霜覆上了深绿的蔷薇叶,夜风忽至,树声扶疏,吹散了这番谈话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