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收到斯塔夏那封信的时候,露西塔就有一个隐隐的猜想。如果这座神像真的是她,那必然是钟表匠曾给她建立的神庙遗址。
可惜石雕的神像被风化得太严重,即使她亲眼见到,也不能肯定就是自己。
直到今晚有人在神像前祈祷,那祈祷一声声环绕着传入她的心智体中,那一刻她才彻底确认,这座神像指向的就是她自己。
壁障碎裂的一瞬间,无数的信息汹涌而来,一声声祈祷纠缠着神庙鼎盛时的钟声渺渺回荡,那是她数百年前不曾听到的祈祷。
露西塔救了钟表匠,于是拥有了自己的神像,才得以听到数百年后这声偶然的祈祷,获得了她曾错过的神位。
命运循环,不外如是。
神位既得,也就意味着她跳出了自己的时间线与因果线,纵览此间世界的过往与未来。
此外,还有她自己的……源头与来处。
她看到盖娅从茫茫宇宙中捞出了她残损的懵懂灵魂,一番思索之后,将她收留到了这片大陆。
祂为她塑造了一具最合适的躯体,融合了她创造的所有种族的血脉,给了她发展的最大可能性,容纳她漂浮无依的灵魂;接着为她取了一个名字,“露西塔”,一束穿透阴霾降临此世的希望之光;最后在祂所庇佑的净土中选了一个因果线最少的身份,把她的命运嫁接上去,给伊尔塔特的居民植入了有关于她的模糊认知;最后祂将她放在南下的火车上,用三封信说明了她的身份,给了她进入小镇缓慢成长、学习、逐步与此世融合的机会。
这世界上本没有露西塔,伊尔塔特的珊蒂奶奶自始至终独身一人,没有生过女儿,更没有什么远方的孙女。
露西塔曾以为这世上只有她不是盖娅的孩子,但实际上只有她是盖娅亲手创造出来的生灵。
祂创造她、引导她,扶持她,而今夜露西塔终于在祂的注视下登临神位。
那无数汹涌而来的祈祷让她感到迷茫,数百年前的余音渐渐消散,只剩今夜这声犹在耳边的心愿,还有青年战士期待的眼睛。
人类总是将期待放在她们信奉的神灵身上,在无能为力的时候,祈求奇迹的眷顾。但她们从来不知道,需要信仰的并非神灵,而是她们自身。
也许神曾给予回应,那不过是出于对孩子的怜悯。
但露西塔不是仁慈的盖娅。
她不知道盖娅是否会回应生灵的愿望,但她知道自己不会。
她不是她们的母亲,更不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是她亲手把规则置于万物命运之上,同时将各族的命运推向未知的混沌一片。
她的理智、公正将洒向全世界,却不会将怜悯施舍给任何单独的生灵。
于是她将目光落在眼前的青年谦卑的面孔上,冷漠地回应:“我不是创世神。”
青年愣住了。
而露西塔却无暇顾及她的想法,她心里渐渐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住了,好似天上的灰云吸满了水,湿沉沉地坠在心头。
她终于走出了这一步,这意味着什么?继承、还是更迭?
盖娅为什么还不出现?
也许是回应心底的疑问,她忽然听到盖娅的一声低叹,从渺渺云端传来,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露西塔动了动耳朵,几乎以为是她的错觉。
她心里一紧,转头就道:“德尔菲娜,我们去上面看看!”
德尔菲娜看她表情严肃,不敢耽搁,拽起露西塔就跃向高空,巨大的银龙在月色里流泻出粼粼的波光。
银龙飞得很急,穿越凛凛夜风、沉沉云层,倏忽转了个弯,冲到月盘之下。
露西塔踩在她背上,向前一跃,手指穿过虚实交界,勉强捉住了盖娅离去的衣角:“冕下!你要去哪儿?”
盖娅回过头来,看了看被拽住的衣角,有些无奈地停了下来。
尽管已经见过多次,但露西塔从未见过盖娅的真容。她见过以河为发、以山为衣的模糊虚影,见过出现在麦田里邋遢的吟游诗人,也见过秋日山野中隐现的火红的狐狸,但它们不过是一个又一个不可亲近的化身。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盖娅的真容。
盖娅的身影已经极为虚幻。上次从祂身上溢出的能量还仅仅是一些热气,今次再见,大量的生机不断外流,已凝结成肉眼可见的星光粒粒,流散在夜空,迤逦一带银河。
祂的双眼里仿佛藏着无穷的寰宇,五官中潜藏着山峦行走的韵律。长发浸入银河,繁星隐匿其间;热闹的报春花开在她衣摆上,铺成青绿的原野。
露西塔向来见不到盖娅真容,是因神灵不可直视。如今看到了盖娅真实的面目,反而让她心慌意乱。
她站在龙背上,仰头固执地拽着盖娅的衣摆,重复问道:“您要去哪儿?”
盖娅笑了,她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接触露西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傻孩子,何必明知故问呢?”
露西塔抿了抿嘴,使劲眨眼,试图憋回眼里闪烁的水光,一开口却是哽咽:“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您了?”
盖娅笑着摇了摇头:“从今往后,山川江海、森林草原、繁星日月,处处是我。每次看到报春花又开了,你就知道我就在你身边。”
“是因为我吗?”露西塔问道:“是因为我获得了神位,才使您陨落的,是不是?”
“新旧交替,理所应当。”盖娅宽慰道:“说是神明不死,可哪有真正不死的事物呢?终有一日,宇宙都会消亡,我们又算得了什么?”
“露西,生死是宇宙恒常的规律,走到这一步也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必难过。”
露西塔拽住的衣角终于也化作了一束星沙,从她指尖漏得干干净净。
她眼睁睁看着盖娅的身影渐渐走远,虚化得愈发厉害,几乎维持不住形态。她连忙指挥德尔菲娜追上去,却始终难以触及,哑声喊道:“您就这样把世界丢给我,我该怎么办呢?”
“你不是做得很好吗?”盖娅的声音远远传来:“你没有让怜悯影响你的理智,彻底构建了一个不依托于任何外因、独立运转的世界,扭转了它毁于生灵攻伐的命运。就这样向前走吧,露西,我总在你身边的。”
“我……”
露西塔还想再说什么,但还没说完,下半截就在喉咙里凝滞住了。
星沙倏忽之间流尽了,化成了满天眨着眼睛的繁星,散发出幽冷的气息。
她抬起头,一朵湿润而温暖的梨花忽然打落在她鼻尖,又滚过她的脸颊,浸了她脸上咸湿的水迹,又簌簌滚落到人间。
星下月边,哪里来的梨花?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抹抹脸四处张望。
大朵大朵火中燃烧的梨花从更高的夜幕向下飘落,昏黄的火焰将白梨花映成了模糊的柔黄色,像是无数在银河中沉没的命运河灯,飘飘忽忽地沉入人间,表演了一场渺小的命运从盛开到死亡的华丽舞剧,把漆黑的夜幕都照亮了。
露西塔伸手接住一朵,那朵燃烧的花落在她手里仍然湿润完整,俨然一朵刚从晨风晓露中的枝头坠落的新鲜花盏,仿佛方才包裹着它的火焰是一种错觉。
那花瓣柔软,在东风里颤动着,摩挲着她的指腹。
仿佛一根荆棘刺进了她的心脏——她终于知道,盖娅不会再回来了。
她坐在德尔菲娜背上,垂下眼眸看着落入世间的花雪,明明灭灭的火点倒映入她的瞳孔,如同忽剌剌浸入人世之海的繁星,笼罩住整片旷野。
每一朵火焰刚触碰到地面,便瞬间吞噬了中间的花朵,紧接着也消失在空气里,不会在大地上留下任何一丝痕迹。
神的陨落浩大磅礴,又悄无声息。
守夜的士兵看到了燃烧的花雪,紧急吹起了警示的号角,战士们从睡梦中爬起来,惊慌失措,议论不断。
凯尔茜掀开营帐,看着落到地面上就消失的火焰,伸手接了一朵花。
卫兵慌乱地劝阻,被凯尔茜止住了。那朵新鲜的梨花在她手里静静地躺着,花瓣上犹带着被夜露润湿的痕迹,仿佛火焰从未存在。
尽管凯尔茜见多识广,但这样的景象还从未见过。
她有心怀疑是敌人有魔力高深的魔法师,第一时间命令全军回到帐中,不要触碰这些可疑的梨花。
接着她来到给露西塔准备的营帐,在外面喊她:“您醒了吗?”
一阵令人紧张的沉默后,里面传来露西塔的声音:“请进。”
凯尔茜掀开帐帘,四野星点的火光一瞬间映入内室,露西塔随意地坐在草地上,衣衫整齐,不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
凯尔茜问她:“您还没休息?”
“一时贪玩,刚回来。”露西塔说:“您有什么就直接问吧,那不是什么大事。”
露西塔直说了,凯尔茜也不再委婉:“外面在下……很奇怪的雨,想必您都知道了?”
“我知道。”露西塔平视着她的眼眸:“如果只是这件事的话,不必惊慌。这不是人力能办到的,也不是敌袭。”
凯尔茜仍旧看着她,显然她的顾虑不是简单的一句否认就能打消的。
露西塔便又补了一句:“是盖娅……是你们的母亲,就在刚刚,永远离开了。”
凯尔茜愣住了。
她一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愣了会儿才好像明白了一些。
这时她才注意到露西塔的声音有些低哑,与她对视的眼眸里好像含了梨花瓣上刚下的夜露,现出一点夹着冷气的湿意。
她若有所觉,茫然地点点头,脚步虚浮地回去了。
送走了凯尔茜,露西塔和德尔菲娜躺在草地上,没有人睡得着。
新草被她们压倒了一片,草叶刺得皮肤有些发痒,草汁的新鲜气味混合着夜晚的湿寒,直往她们耳朵鼻子里钻。
德尔菲娜对盖娅并不熟悉,只是有些少年初识离别的惆怅。她默默攥了攥露西塔的手,有些担心地看她的侧脸。
露西塔拍了拍她的手背:“睡吧。”
“你没事吗?”
“没事。”露西塔睁着眼睛直直看着帐顶,短促地说完这句,便也没话可说了。
德尔菲娜醒来的时候,发现露西塔倚坐在帐门前。
听到动静,露西塔回头笑了笑:“醒了?”
她注意到露西塔眼里有点红血丝,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情绪倒是有所好转。
她们与凯尔茜两人辞行。
凯尔茜显然也没休息好,估计是盯那场花雪盯了一夜,今晨看起来已经定了主意的样子。露西塔没有问她的打算,凯尔茜也有事要忙、没有苦留。
本就是偶然交叉的旅途,仿佛落花各有各的归处,相聚一夜已是幸事。
斯塔夏送了些配好的药粉给她们。尽管她们都不需要药物、何况是人类的药物,但还是仔细收下道了谢。
回去的路,露西塔与德尔菲娜是徒步走的。
她们两人都能熟练地压缩空间,闲庭信步般穿越原野,却倏忽之间就把人类的军队甩出了远远一截。
远山上初春的云霞仿佛一夜之间落尽了,新绿还没发芽,山桃树一夜之间又变得光秃。群山与草岭被她们抛在身后,视野里满是交织着春喜与寂静的矮草,时而隐现着不知多少年前旅人或牧人的破旧墓碑。
一片飞速逝去的绿意中间,一点火红的颜色忽然跃入眼帘。
德尔菲娜指着它问:“那是什么?”
露西塔心里一动:“走近看看就知道了。”
走近去看,红色愈发鲜明。
那是一只毛发火红的狐狸蹲在山坡上,背后是一片稀疏的灌木,一侧有座破旧的无名石碑。
它蹲在坡顶,懵懂的眼神与露西塔对视了一眼,转身隐没进灌木丛中。
露西塔急忙向前追去:“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大结局